青春有着无限的可能。即使在初中数学就屡屡挂科,我仍如此坚信:初中数学就算学不好,只要搏一搏,高中数学是可以学好的。不知是谁给我的这份自信。
我常常回忆这段往事,大多数时候是忙着嘲笑自己,但是再好笑的笑话说太多次也会被厌倦。所以我静下心来思考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那些明明没有被尘封却让人很难回忆起的事:比如我在初中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奇遇,或许我那种盲目的乐观主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是的。我错误地认为初中数学就算学不好,只要搏一搏,高中数学是可以学好的这件事情,并不只是因为我傻,虽然这的确是主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初中认识了一个黑帮同学。我莫名其妙的自信,大概就是这个人给我的。
1黑帮同学叫李华。这是个很不黑帮的名字,但是这个同学本人也并没有黑帮到哪里去。李华同学身高一米五四左右,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女孩,对蘑菇过敏,认为西瓜有一种生鸡蛋的味道。每当她走在路上,即使你只有一米六左右,她在你看来也是很不显眼的。这些暂且不提。对于黑帮来说,如果要飞扬跋扈,那么就应该像《教父》电影里演的那样,高贵优雅,并且撸猫。如果要隐藏身份,那就应该像《伪恋》里那样,和其他隐藏黑帮身份的高颜值同学抱团取暖。但是李华不一样,她是一个有着很高自我修养的黑帮:她其貌不扬,猫毛过敏(她到底还对什么过敏),而且没有高颜值的同学,我也只能算是有鼻子有眼而已。最重要的是,她缺乏任何黑帮的专业素养,也没有小弟:她哪里都不像是黑帮。但是由于我一直很倒霉,我还是发现了这个惊天大秘密:李华是黑帮。李华不仅是黑帮,而且还是黑帮大佬。用一种我初四时流行的观点看,她15岁,是黑帮大佬,那么她就应该得到一个额外的头衔:黑帮巨星。
2黑帮巨星李华的身份是这样暴露的:那是一个平静的秋日午后。初三的生活平静而又悠闲,这集中体现在体育课上。我和李华漫步在种着高大落叶乔木的水泥道路边缘,树上的叶子颜色枯黄,树下的叶子颜色也枯黄。快要落山的太阳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阳光。我们学校的构造是这样的:一道绿色的塑胶格网把橡胶操场和水泥地面分隔开,另一道绿色塑胶格网把水泥地面和大理石地面分割开。水泥地面通向校门,大理石地面连着教学楼。另外两个同学在操场边缘,看到我们在水泥地上走,于是就抓着格网的空隙和我们说话,就好像被关进监狱里的犯人。于是我们也抓着格网和他们说话,一边说一边走,最后我们就在操场上碰头。其中一个同学叫徐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也不知道。她的爱好是折纸和上课摸鱼。另一个同学叫刘莹,这是个好名字,她的爱好是植物和道教(我不知道为什么)。至于我,我的真名不足挂齿,我的爱好是美食——大概吧。事情本应该就是很普通的好朋友上体育课摸鱼。但是一切都在此刻发生了,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推动着,我们看到了几个黑衣人:他们在操场上奔跑,挥洒着可能不再青春,但也并不苍老的汗水。鬼使神差地,我对刘莹说,这些人都是李华的手下。顿了一下,我紧接着说,李华是黑帮。刘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手里刚从操场缝隙里拔的草都被她扬了。徐凯嗤之以鼻。李华笑而不语:我就当她是默认了。于是,从此李华的身份之谜被我解开,我的命运即将和这几个听到惊天秘密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事实证明这是真的。不过接下来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要平淡很多,因为下课了,下节课是数学。
3等等,看到这个人废话了1359个字,你此刻内心想必充满了不解和愤懑:什么玩意。说的更加详细点,就是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很荒谬,这个叫不足挂齿的人做出判断好像依靠的不是逻辑、证据和大脑,而是刘莹从操场上拔的草。但是我判断李华是黑帮是确切有着依据的:待我为你慢慢道来。首先,李华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与从容,那是一种大概可以称之为城府的东西。她不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得很沉默,让你感觉她在走神,或者她是傻的。但是事后你问一问她的意见,那些意见又的确很深刻,她又不像是傻的。有一天上体育课时,体育老师因为我们不服管,讲述了一个她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遗憾悲伤的故事,我听着心里很不好过,其他同学却大多都在小声说话,或者根本就在走神。李华看起来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站在我旁边,还是那副好像是傻的样子。但是下课以后,李华说:“感觉老师是个有故事的人。”请不要小看这句话的分量。李华是什么做派?“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的这句话看似没有内容,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内容,但却是一个开启话题的暗示。我接下了这个暗示,然后我就听到了李华的一些感想,和我的很多地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李华和我看来的确不傻。其次,李华很不好惹,字面意义上的。这是一种看似温和但是刚强的人,有着坚定的原则。从一个非常小的切口入手:李华的外貌很没有攻击性,小小的很可爱,性格也很随和,总之就是很讨人喜欢。但是有一天,坐在她后面的同学把她挤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她也懒得讲道理,大概那时心情也确实不好:于是她把椅子往后一拖,说,可以别那么往前吗。——在那之后,有关于李华阴险毒辣的传言就在女生中流传了开来。不过李华本人毫不在乎。更加明显的是,李华会用你难以想象的脏话辱骂特定的一些人,比如辱华分子和道德败坏之人,你能看出她是真的很生气。最后,我认为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华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但是个非常健全的人,反正比我健全。她辱骂的对象仅限于触碰到她原则的人,而造谣她的人并不在其列。她很有爱心和礼貌,向来关怀,对所有人(不涉及她原则的人)都很宽容。这在我看来,可以理解为黑帮的优秀个人素养。综上所述,我认为李华是黑帮。
4真的会有人认为我判断李华是黑帮,是基于客观事实吗?要知道,在现在的中国,连真正的黑社会都没有了,早被铲除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严格来说也只能算是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并且离灭亡也都并不遥远。我只是认为——谁知道呢,我觉得我很了解李华,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使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告知。当我和李华她们在一起,总是想让他们开心,丧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想李华也是一样。说真的,如果李华真的是黑帮,她根本不可能让我们知道——再说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即使她把我开的玩笑当了真,她也会装作听不懂,因为这是对我们所有人的保护。黑帮什么的,从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希望李华不是黑帮。但是,话又说回来,李华真的很像黑帮,气质层面上的。大概是初四那年,过春节的时候,李华在我们几个人的QQ群里说,她回老家过年了。我问徐凯有没有回老家——她老家在河南——过年,她发了一个QQ系统自带的摇头表情包。刘莹发了一堆非常模糊的图片,说她正在爬山挖野菜。挖的什么我是一点也看不清,但是我能看清最后她模糊而兴奋的半张脸,看起来像是傻的。紧接着气氛就欢快起来,什么“你又去爬山了”,“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之类的话,刘莹打着错别字辩解,“什么,什么爬山......瞪山!读书人的事,能叫爬吗?”李华安静了一会,可能是在录视频。过了一会她果然发了视频,视频里她站在街上,以一种死亡视角俯视镜头(我没想到有一天能仰视李华),解说道,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汪汪。鞭炮的声音还有狗叫声把她说话的声音盖住了。最后她发了个无奈扶额黄豆表情包,打字说,她现在正戴着耳机到处拜年,顺便在村子里到处溜溜。徐凯发了张生饺子照片,说她正在抱饺子,又是错别字,但是徐凯拍的照片是这几个人里最清晰的。我说,我在家里做作业。她们沉默了,然后一起默契地发了个୧(๑••๑)૭的鼓励颜文字来。我说的作业当然是辅导班作业,哪个正经人过年写寒假作业啊?和她们说完话以后我也去干活了,实际上只是帮忙贴窗花,而且还是那种不用胶水,专门贴在光滑玻璃表面的塑料窗花。但是我贴着窗花,看着楼下的人放鞭炮,狗和人一起跑来跑去,小孩发出兴奋的尖叫声;厨房里家人在准备晚饭,客厅里有小孩在叫(那是亲戚家的孩子),到处都喜乐安详,到处都......热闹喧哗,曾困扰着我的孤独在这样的地方根本无所遁形,就好像灰尘的轨道在阳光下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一样。我真的能感觉到自己此刻是不孤独的,但是由此作为对照,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过去是孤独的,即使我一直极力否认这件事。不论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还好,还是廉价而极端的逃避方法,没有什么能消解这份孤独,除了她们以外。只有她们三个有可能做到。就好像不论是作为黑帮还是普通人,一直都保护着我们的李华,这份能够消解孤独的力量,大概来自于一定要保护些什么的坚定决心。我现在也有这样的决心了。
5青春有着无限的可能。初中毕业后的无限可能,包括且不限于上高中或不上高中。我选择了前一种可能,她们三个人并非不想选择前者,但没能得到这个机会,所以选择了后者。初四毕业以后我们回学校开了个毕业晚会。由于很多方面的因素,我们班并非特别团结,大家虽然坐在一起,也只是凑成几堆各干各的。我花了一天画出了当时我们所有任课老师的漫画,和另外几个热心肠的同学一起做了视频,但是教室里在看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老师们倒是很高兴。视频的后半段是初二曾经教过我们,现在在山区支教的老师发来的鼓励我们的视频,我很想好好听听老师在说什么,但是教室里太过吵闹,我什么都没有听清。结果,到了最后,和老师以及为数不多的相熟的同学告别,以及由李华帮忙为我的校服外套搜集了一些签名外,我还是和那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这个学校。还算不错,我刚入学的时候,身边有很多人,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三个人也就够了,我初中的四年并非全部劳碌无功。“杀手,”我说,这是我给李华起的诨号,“你们要去我家里玩吗?”那三个人跃跃欲试,但是没有得到家长广泛的支持。我有点遗憾,但也没有特别难过,因为我觉得也用不着特别着急。实际上我当时在计划一个惊喜,包括且不限于一些要送给他们的礼物。我从小学攒到现在的零钱足够我自己支付,用不着再一次麻烦家长,而且这是我的心意。我本打算隐瞒这件事一直到下次见面,但是她们看起来心情不是很高涨,甚至有点低落。“你考上高中啦。”徐凯说。“我考上了,”我说,隐约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没关系,放假的时候还是可以见面的。”“唉。”徐凯叹了口气,她总是在一些地方非常多愁善感,几乎算得上有些忧郁了。“等你上了高中啊,有了新的朋友,你就把我们忘了。”这句话是个肯定句,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开玩笑说:“在你们眼里我的形象就这么差吗?”“不是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徐凯笑着说,她在开玩笑。我有些愧疚,有的时候人会为了自己还没做的事情感到愧疚,但是这样以后他就不会再做那件事了。“我下午要去上预科班,高中的。”我转移话题,她们果然稍微打起了精神,因为她们都挺关心我的成绩,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种感情像亲情一样无所要求。“好好学习,”李华说,拍着我的肩膀,露出诚恳的表情。“加油。”“嗯,”我说,“我有一个惊喜......”“什么惊喜?”“不能告诉你们,反正是惊喜。”于是我们就分别了。我不喜欢夏天,比起夏天,我更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有春节,春节是团圆的节日,夏天却是毕业季。但是夏天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夏天要放两个月的假,所以我可以在暑假和她们见两次面。寒假的话,就只能见一次。
6在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我们很高兴地出来见了一次面,刘莹送了一个“符咒”给我,实际上就是黄纸上用水彩笔非常认真地圈了几个极其复杂的圈,那种黄纸在乡下某种特定的场合很常见......但是我珍惜地收下了,因为刘莹说这是能让人考试考得好的符咒。我就当她发扬中华传统文化了。同样发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还有徐凯,她送了我们一人一条十二生肖的手链。我除了一堆作业以外什么都没带,但是还有李华和我作伴,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徐凯说她现在在技校学习做中西面点,天天包饺子,我打趣她,让她好好学,我也好好学,毕业以后开一个饺子馆,就叫徐凯饺子馆,让她来打工。刘莹说她想在书店打工,所以方案更改成了开一家叫做“许凯饺子馆”的书店,顾客可以一边吃饺子一边享受阅读的喜悦......李华快被笑死了。我说,李华的黑帮负责给我们店提供安保工作。“我都退出黑帮了,”李华说,“我怎么能抛弃上学洗澡睡觉陪家人的生活,去忍受当一个黑帮的艰辛呢?”“李华这句话,老气横秋的。”刘莹说。所以我们至今也不知道,李华到底是不是黑帮。但是我们现在知道,李华以后就不是了。“那就全靠你了,”徐凯说,“你好好学习,毕业了以后我去给你打工。”这只是个玩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不可能经商。但是,总有些其他的事情能够做到。开店之类的事,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她们,让她们过得好。可是要让一个人,乃至像他这样的千千万万个人过得都好,是多么庞大而艰辛的工程。可是我并不觉得退缩。不知什么时候,我变得勇敢而盲目自信起来了。“嗯,”我说,发现十二生肖手链会变从红色变成粉色。“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7在学校的时候,除了生活上的事,回忆起往事是比较困难的。但是每每临近考试,我都想起我的家人,那三个人,我的老师,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所以考试季对我来说又算是回忆季。回忆中还是糟糕的事占绝对主导,但是那些东西已经没办法击垮我了。有一天晚上,在宿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海边,快到傍晚的时候天色昏暗,沙滩边上种着的树只剩下一个灰黑色的剪影,树下站着黑帮李华同学,李华对面是未知的黑帮敌人。就像每一个英勇的黑帮巨星,李华拿起一把RPG向敌人开炮,打倒了敌人,敌人就像轻飘飘的气球那样,被火箭筒扎碎然后转着圈飞上了天。我忍不住笑醒了。这个英勇的梦,以及这个RPG扎气球的黑帮英雄形象,在我心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总而言之,我们不知道李华究竟是不是黑帮。但是如果她是,她一定是最称职、最勇敢的黑帮。如果她不是,她就是最称职、最勇敢的朋友。
女儿写于202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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