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赤云
出了村,就有很多马车在路上行走了,一阵尘土散去后,我发现前面路边显现出了一些蓝蓝紫紫的人,坐在草丛里。
这些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隔三丈蹲一人,皮肤黝黑,牙口泛黄,颧骨突出,每人脚下放一个布袋,露出几把刀柄,这时我才明白,这是卖刀的外族人。
这时上官飞赶过来说:“是不是?这么多卖刀的。嗨你看那女的,年纪不大!”
老三也许常见这些卖刀的,没怎么看那些人。
而我这儿心痒了,听说男子把匕首放到枕头下面能辟邪。我也成年了,该有一把自己的武器了。我招呼他俩停下来,老三明显有点不情愿,也许他正想着把马换了好回家呢。
“阿飞,别给他马!”说罢我下马蹲下,和卖刀的大爷说:“都有什么兵器?”
老头笑了笑,牙齿乌黑,他提起布袋子,墩了几下,里面刷啦刷啦的响,看来都是短兵器。又掏出把一尺长的直片钢刀,递给我,我拿在手里感觉有点重;又掏出一把砍刀给上官飞看,阿飞忘了守住缰绳,直接跳下马来,接过砍刀。老头子手不停,又掏出一个硬弩!我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看到弩,好家伙,赛过东海龙王了!弩还没看过来,老头又伸手从自己穿的大袍子里一撇,我的娘,一把洋枪!我都愣了。
老头拿着枪,左右甩枪头,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我这才观察到他一只眼是对眼,连忙制止:“行了行了,够了够了!我服了行不?”
“是不是?”山官飞饶有兴味的看着老头,丝毫不怕枪走了火,“假的吧!”
老头诡秘的一笑,把枪藏回去,折住布衣,用一口不知道哪里的强调说道:
“唬人的。”
我恢复了神态,说:“我就要刀,这刀都怎么卖?”
“八十文,长的,短的六十,匕首五十。”
我为之一震,心想,你当我是鞠啊!
我从布袋里拿了把匕首看看,太旧了,刀刃也不锋利。
老三并没有换马回家,说道:“走吧,他们所有人卖的都一样,他们是一家子!”
那老头笑吟吟的低头收拾东西不说话。
于是我上马继续前行,心里还是念念不忘。走了没多远,到了一个小女孩跟前,我又翻身下马。
这是个皮肤干黄,大约十来岁的小姑娘,瘦小的身躯坐在一叠衣服上。我看了上官飞一眼,用脚踢了包一下,带着蛮横道:
“刀咋卖!他妈的没开刃了是不是?”我像是急着要去杀人,弯腰自己掏出一把匕首,和老头的匕首有点相似,我笑了一下,问:“小妹妹,长得不错啊,这个多少钱?”
小姑娘低下头,声音很低:“四十文。”
我说:“刚那个老汉,你看,那边那个,跟我要三十个钱,这个哥哥,”我指了一下上官飞,“想给他两耳光,我拦住了!你这好歹是块铁,给你二十钱吧。怎么样?两把!”
小姑娘低头不语,我回头看了一下上官飞,他并没有一点要配合我的意思,而是正冷漠的看着我。
阿飞的目光让我浑身一激灵。我在做什么,欺负弱小,这是男人干的事吗?我惭愧极了,连摆手道:“四十就四十!我再看看别的……上官你也挑一把……”
他倒是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说:“是不是?哥们有法宝哩。”
“嗯,哥们知道你擅长使什么……你……老三来挑一把!”
我又抽出把一尺来长的又宽又直的刀给了老三。小姑娘还是没作声,我于心不忍,说:“这样吧,匕首三十,短刀......”
上官飞早甩出一排大钱往地下一丢:“给你!”
我脸红了,说:“我有!”其实我没那么多钱,我从来都是紧巴巴的。
上官飞淡淡回道:“是不是。”
我于是不再说话。
就这样,我得了一把匕首,老三得了一把直刀,插到刀套中,挂在鞍旁,我回过头,看到小女孩楚楚可怜的样子,问她:“你们怎么跑这么远,来北方?”
小女孩低头道:“有人造反。”
我们只得离开。
他俩换过马来,老三再不提回家之事。我们继续上路,上官飞目视前方说:“刀不要外露,碰见衙门里的人,他们会说你造反。”
老三又说道:“村里人说,这些刀都是从古墓盗出来的,邪门的很。”
“是不是?”
“不知道。”
下一段路两旁不再是草丘,而是及人高的玉米地。
在我和老三还抓着缰绳,把玩着刀子爱不释手的时候,上官飞突然来了一句:“不好,天又阴啦?”
我这才回过神,抬头一看,发现头顶已是乌云翻滚。
“婴儿的屁股——没准。”我说。
只见黑云浓稠的像粥在搅,我们着实纳闷,上午醒来直至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霎时成了这般光景,是昨天的阴云又回来了?似乎它们从未离去,一直隐藏在庄稼里,藏在枝叶里,藏在草丛里,然后不经意之间,升腾起来,集聚起来,糅合起电,酝酿爆裂。
放眼望去,四周的山外还有一圈光边,只有山谷里像是就要阖上缝,但再仔细一看,那些像驴打滚的乌云竟然镶着一圈淡淡的红边。
“是不是……兄弟们!这回不是黑云,是‘吃云’!糟了,快走!”
我这才意识到情形的严重。
“吃云”其实是俚语叫出来的,这种云的的真名应该是“赤云”。很久以前,占星人总结过,世上存有四色云彩:黑、青、赤、紫。
黑云,即乌云,主风生雨起,电闪雷鸣,乃时令节气所致,天下皆不罕见。
白云透绿,是为青云,乃地理大灾难之预兆。传说康熙年间有一次,天崩地裂,灾难爆发前日,晴空就浮有绿云,之后京师连震一月,百姓死伤不计其数。后来,青云再没出现过。
紫云,主风调雨顺,是民间最爱之云,也称祥云,后演变成图腾。有些地域无紫云,却有紫霞,反正和紫沾边就是吉祥,紫气东来!我曾在只是少年时代在田野里见到过一回,很快就有人传,外面出了个什么同盟会……我的故乡地处北方山谷,人称“乾坤鼻”,天然的风水吞吐优势让谷内居民可以饱览云图异象。山谷的西北西南各有一口,乃两鼻孔,初冬时来自西域的冷气,必须通过我们的西北山口才能灌进整个中原大地。据说,前朝有过一次围城,守城将领就是因为看到紫云盖顶,呈祥和之意,于是放弃抵抗,开城投降,生灵才免遭涂炭。
赤云,类似乌云,但是有一层红色的边,和青云属一类,均为凶云。赤云发沉,一旦形成,覆地而来。古诗有曰“黑云压城城欲摧”,其实说的就是赤云。又闻说龙隐于赤云之中,黑云压城时,狂风卷地,“风吹草低见牛羊”,席卷过后,草原总会丢失牛羊,想必是被龙给“吃”了,所以又叫“吃云”。这些年气候正常,只是在六七年前,我见过一次赤云,后从未闻有赤云吞食牛羊事件了,一切都成了天方夜谭。总之,赤云带来的不止胡乱传说中的龙,更实际的则是惊雷暴雨,常伴有冰雹。而我们却要被截在半道上,进退两难了!
云越压越低,铺天盖地,我们站在马背上几乎就能触摸到云。四周黯淡凄惨,几丈以外都看不清。三匹马都惊的不轻,我和老三的马都耷拉着耳朵,怎么也跑不起来,上官飞的马却十分警觉,阿飞使劲扯住缰绳,马在原地胡乱转圈,像要找缝钻进去。
上官飞照马脖子狠狠拍着,大声喝道:“有点出息!你是马,不是耗子!”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敲在我身上了,是冰雹,这玩意打下来可不是玩的,脑袋壳这么脆,打成烂鞠怎么办。
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上官飞见多识广,反应敏捷。原来,他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从西边庄稼地里嗖嗖嗖的窜出一群黄鼠狼,穿过路面,向东边的庄稼地逃窜过去。我们都吃了一惊,张三的马都惊得抬起前蹄,直立起来,差点把他甩下去。
“是不是……”上官飞言语着,突然跳下马,丢掉缰绳,拔腿追了上去,边跑边给我俩下令,“跟上!”
“马呢?”老三没料到刚爬稳了就得下来。
“马比你聪明!不用管!”上官飞已经跳进了秸秆之中。
“为啥马比人都聪明?”老三追问道。
“他没说比人都聪明。”我给老三解释。
“他说了!”
“他说的是——马比你聪明!”
我跳下马去,摸摸它的耳朵,说:“照顾好自己!”拍拍它的脸,它比张三聪明,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就沿着路向前跑去。云朵像一只比城池还大的猛兽俯身下来,张开大口,把马的形影吞掉了,我来不及发愣,追进了田野里。
这时无数雨点已经打下来,落到我头上,我站在田里,透过密密的秸秆望去,已没了他俩身影,我只得向前追着,嘴里抱怨着:“跟着它们干嘛?”
我赶了几步,看见了老三,他因体胖被几棵玉米给拦住了,我帮他脱了身,由于空气稀薄,他已经开始喘气,雨点透过叶子打在脸上,我们嘴都不敢张大。
一阵鞭炮似的前奏过后,宁静了小片刻,突然空中爆出一声炸裂,像是什么东西被揉碎了,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夹着无尽的冰雹,一阵乱打。
冰雹打在我的肩膀上又弹到我脸上,眼前一阵乱飞,老三又不见了。这时黑乎乎的天空中一道闪电像摩擦的火石一样擦亮了,霎那间把田地里照的比白天还明亮百倍,一切颜色都相形见绌,这里只有光与影,秸秆之间的缝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我只感觉到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光突然都消失掉,眼前又一黑,倒映出一片巨大的白影……我的眼睛还没适应过来。
我灵光一现,仿佛明白为什么上官飞要我们跟着黄鼠狼了,闲聊的时候上官飞讲过,甲午年的那次大海战,许多军舰被击沉,船舱里的人跟着老鼠逃窜,反而逃到了海面上。
密密麻麻的玉米叶子阻挡着我,刮着我的脸和胳膊;没跑多远我就察觉到脚下积水已经很深,布鞋全陷在泥里,很不舒服,还有不少冰雹打在我身上,火辣辣的,中了洋枪是不是也是这么疼呢,我摸了摸背上,还好布袍没有被打穿,上官飞已经跑在我们前面好远了。我不断扒开挡在眼前的秸秆,一不留神还会撞上一根,只能凭前方的声音判断他的位置,虽然头顶有穗叶帮我挡着点,可惜杯水车薪。少顷,打击的密度又提高一倍,像无数的蛇皮鼓被几万个人敲打,你数着某个鼓点的时候,同时又有另一千面鼓敲起来。叶子都被砸的左摇右晃,穗也左摇右摆,我大喊:“嗨!慢点!我鞋掉啦!”
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是不是……”
我的手还在保持像纺轮一样拨拉玉米呢,突然昏黑之中,扑了个空,闪进一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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