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睡在男人与女人中间,用嘴吮吸着大拇指,被子中隐约露出他乳白色的皮肤。勒米走出黑夜,唤醒了婴儿,将他抱在怀里。婴儿吃惊地看着勒米,伸出两只小手试图触摸他的脸;勒米冲他笑了笑,然后抱着他走进黑暗。
婴儿回过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床上,安睡在父母之间;但他却离这个画面越来越远,这让他感到惶恐,放声啼哭起来。
勒米抱着婴儿一路赶至河边,黑夜和人间从他的耳旁划过。河边停留着最后一批船,勒米将婴儿安放在一条精致的小舟中,目送着它顺河飘走――这是他唯一所能表达的善意。
幽蓝的河面上漂流着大小各异的船只,挽歌与哭号声不绝于耳。
勒米的大多数同僚热衷于欣赏凡人临死前的挣扎,有的喜欢用旷日持久的病痛加以折磨,有的则沉迷于横死之人的凄惨死状。他们绞尽脑汁制造各种新奇的死亡方式,在嗜血的狂热中掠夺凡人的生命,而勒米没有让这个婴儿经受任何痛苦。
第二天凌晨,这对年轻的夫妇将发现自己的幼子夭亡于自己怀中,他们会痛哭流涕、肝肠寸断,将自己的悲伤诉诸于身边每一个人,这日的痛苦将贯穿他们的余生。
勒米俯瞰着被无数大小河流所割裂的地面,那条小舟飘荡在一条细小的枝流中,随其他船汇入更大的队伍中。
这些船承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亡灵,它们的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如同小岛一样巨大,里面装着大量死于同一场灾难的亡灵;有的只是一叶扁舟,里面躺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婴儿,或形容枯槁的老人。
河面上日复一日地漂流着这些船,它们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最终汇入冥海。
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域,里面注满了深蓝色的海水;所有来到这里的船都会被融化,其上的亡灵将坠入海中,终日浸泡在没有温度的海水里,浪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们生前的记忆。
有的亡灵会被没有眼睛的章鱼拖入深海。据说在冥海深处存在着古老而冷酷的神灵,他们与传说中的巨大海怪为伍,手中持着比世间一切事物都坚韧的长鞭,终日鞭笞着那些负有罪孽的亡灵。
而冥海上空,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圆点,被称为“原动天”。原动天上居住着无法窥视的众神,按照勒米所无法理解的法则管理着众生的生死存亡。
勒米及他的同僚被划分在世界各个区域,遵从原动天诸神的意志掠取凡人的生命。勒米掌管着某座城市内所有婴儿的死亡――这是最轻易也最令人伤感的工作。
他追随着小舟掠过海面。海面上飘浮着许多岛屿,有的只可供人立足,有的却足以媲美一个大陆。
勒米居住在一个面积不比普通房子大多少的小岛上,岛上搭建着一座木屋。而他的许多同僚坐拥城堡甚至城市,他们都以崇尚暴力著名,有的被称为战争之神,在战场上一夕之间就能俘获成千上万的亡灵;有的游走于地震或海啸之中,在废墟与火焰里追寻枉死者;有的善于制造令人惊骇的瘟疫,使大量凡人在绝望与无可奈何中死去――他们都是勒米所畏惧并且厌恶的同类。
他回到自己的小岛,坐在岛屿边缘看着来来往往的亡灵在海水中沉浮。远远地可以看见那条小舟正在沉没,婴儿在海水中惊恐万分地挣扎,数不清的亡灵围绕在他四周,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它们的同类。这些亡灵像水母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透明的胸腔内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往昔的记忆;当勒米闲极无聊时便会抓起一个亡灵,透过胸腔观看它的一生――这往往会使他产生非常严重的负罪感。
海面上倒映着的不是上方的天空,而是凡人的世界。勒米站在岛屿最高处可以看见所有的城市与荒野,无数凡人的身影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每一个亡灵游过时所制造的波澜都会让这些画面变得破碎,当恢复平静时这些碎片会组合成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画面。
勒米抬头看了看原动天,那个白点如同星辰一样遥不可及,从来没有人抵达过那里;他又看了看脚下正在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全世界亡灵的冥海,一如既往的幽蓝。无比厌烦的情绪从勒米心中燃起,不知为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最近出现的越来越频繁。
当烦躁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之后,他决定去人间走走。
在工作之外,他从来不主动去往人间。一方面是因为人间在他看来既虚幻又肤浅,另一方面则源于对自己诸多同僚的反感――他们总是以各种身份行走在人间,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凡人们带去混乱和痛苦,仅仅为了消遣。
这是勒米第一次带着猎奇的心理降临人间。当他穿过两个世界之间的裂隙,以人类的形象踏足在人类的领土上时,四周立刻刮起了一阵狂风,尘埃和枯叶簇拥着他走向人群。
他身处一个庞大的集市中央,四周的人正在因为那阵突如其来的风所卷起的尘土而惊慌失措,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降临。而他此时看上去和所有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窘迫苍老。
第一时间笼罩他的是噪音和各种味道,这是人间与冥界最大的区别,冥界总是秩序井然、安静而寒冷,并且没有任何气味。随之而来的高温令他感到眩晕,巨大的太阳处在他的斜上方,剧烈的光芒导致他一时间看不清任何事物。
他尽量避开行人,毫无头绪地走向最冷清的方向;当他最终停止脚步的时候,面对着他的是一片海洋。
暗红色的夕阳停留在世界尽头,与其投射在海面上的倒影完全对称,海洋和天空悲壮而不屈地燃烧着,一切既黯淡又恢宏。几分钟后,天地燃烧殆尽了,灰烬飘散在苍穹,直到月光将它们完全碾碎。
俄而,黑夜君临世界,在它的覆盖下海岸边只能看见几处寥落的昏黄灯光;勒米离开只剩下一片黑暗的海边,朝最近的一束灯光走去。
这是一个渔家,木门因为饱受水汽的侵袭而呈深灰色,勒米叩响了它。屋内的灯光立即熄灭了,但片刻后又被点亮了,正当勒米准备向它进行第二轮进攻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从灯光中走出一个身材佝偻的人形,站在门口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勒米;当眼睛适应了灯光以后,勒米才看清这是一个憔悴的老妇人。
“你想要什么?”老妇人警惕而严肃地盯着勒米,这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呃……我只是……我在想是否能……”,这是勒米同凡人的第一次正式交流,他曾多次设想将以怎样的姿态与凡人对话,但此刻只剩下局促不安和语无伦次。
“我没有钱给你,离开吧,去别人家吧。”老妇人说完就转过身准备关门,很明显勒米被当成了一个流浪汉。
勒米急忙上前按住即将关闭的木门,并向老妇人解释:“我只是迷路了,我想……我需要借宿一晚,我发誓回家后马上寄钱给你。”
勒米努力做出让人信服的表情,老妇人盯着他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又将目光越过勒米朝四周看了看,最后像做出重要抉择似的郑重地让开身,示意勒米可以进屋。
这是勒米第一次在人间过夜。屋内燃烧着炉火,斑驳的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墙角摆放着炊具,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家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房间,房门半开着,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老妇人给勒米端了一碗热水,并解释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家里没有任何热食。
“这里是厨房,你今晚只能睡在这里,我们没有多余的床了。”老妇人依旧很严肃,用审视犯人般的目光看着勒米。
“你不像是本地人……以你的年龄怎么会在海边迷路?”
“我来自……a市,没错,是a市。”a市是勒米所管辖的城市。“因为一些事情……我暂时找不到我的家人……”。
“a市……从来没听说过。那你为什么……”老妇人迷惑地思考着a市这个名字,正当她准备继续往下问的时候,从另一个房间里响起婴儿的哭声。
她立即起身奔向另一个房间,勒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模糊的听见老妇人的低语。过了一会,她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婴儿。
婴儿似乎刚睡醒,也有可能是被吵醒的。老妇人不断地拍打着他,试图让他从啼哭中安静下来。婴儿的脸转向勒米,忽然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勒米,然后笑了起来,眼泪依然挂在脸上。
勒米感觉从心脏处传来一阵阵抽搐。
“他喜欢你,他很少对着陌生人笑。”老妇人依然在轻轻地拍打婴儿。
温暖的炉火和婴儿的笑声让老妇人逐渐放下了戒心。这天晚上她和勒米聊了很多,她告诉勒米这个婴儿是自己的孙子,并告诉勒米自己的儿子在一年前出海打鱼,从此杳无音信,儿子的妻子也随即消失了。她继承了儿子的职业,在海边以打鱼为生。
勒米被震惊了,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老人竟能承受那种沉重而艰哭的劳作。
他看着老妇人的脸,那张脸因为终日忍受海风而憔悴不堪,每一条沟壑里都填满了白色的海盐;他似乎可以看见老妇人在海上举步维艰的身影,也可以听见婴儿白天在屋内孤独的哭声。
时间逐渐进入深夜,当婴儿再次陷入沉睡,老妇人也准备进屋睡觉的时候,强劲有力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老妇人如临大敌,神色紧张地盯着木门,仿佛外面潜伏着一只恶鬼。
“怎么了……”勒米疑惑地看着老妇人。
“快进屋!这要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走的。”她把婴儿放进勒米的怀里,同时手足无措地环顾着四周,最后她抓起一条木棍,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
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头发,右眼下有一个巨大的黑痣,一股浓烈的烟酒味环绕在他四周。老妇人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我说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男人倨傲而厌恶地推了一把老妇人,差点让她倒在地上。
“再给我几天时间吧,请……”老妇人低着身子向他乞求,拿着棍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已经够仁慈了,老东西!这附近所有打鱼的都得交这个钱,你难道不懂吗?”
男人说完向外面招了一下手,另外三个身材强壮的男人从黑夜中走了出来。
“听着,我已经受够了你。今天晚上要么给我钱,要么就从这里滚蛋,这房子里的家具也许值点钱。”男人看起来气坏了。
老妇人扔掉了棍子,低下身子用手抓着男人的衣襟,哭着乞求:“求求你了,我实在没有……再给我几天时间吧……求你了……”她泣不成声地像对方解释自己的艰难处境,并发誓一定信守诺言。
勒米怀里的婴儿被惊醒了,配合老妇人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厌烦地打掉她的手,老妇人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但又试图爬起来。
另外三个男人涌了进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作势要将视野内所有东西都往外搬。这时老妇人突然站了起来,抓起地上的棍子。
“你们这些恶魔!”
她猛地冲向那个四个成年男性,扭曲的表情和愤怒的咆哮让人毫不怀疑她那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和勇气。
四个男人突然全部停止动作,惊恐地看着老妇人。他们指着老妇人,在巨大的恐惧中颤抖。
“你……你……”
他们太过于恐惧,以至于无法说出任何完整的话,随后在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
老妇人脸上眼泪纵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棍子依然举在半空,保持着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姿势。在她身后,一个恐怖至极的黑影用猩红的双眼怒视着那四人离去的方向。
老妇人转过身,看见勒米抱着婴儿,脸上有着若隐若现的神秘,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仔细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看了看门外的黑夜,又看了看勒米,然后扔掉了手中的棍子,像瘫痪了一样坐倒在地上。
勒米在即将破晓的时候离开了,当太阳出来后,他俯视着海洋,在白色的海岸边有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地将渔网拖向一条渔船。他感觉自己心中忽然增加了很多东西,但当他去细细感受的时候却发现只有空虚。
当他准备离开人间的时候,在海岸的另一边,一个同僚的身影吸引了他。那个身影正站在一座房子的窗外,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内。勒米抛掉了人类的躯体,来到他的旁边――在这种状态下凡人无法看见他们。
“快看!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个同僚看见勒米后立刻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
房间里是一家四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男主人一脸认真地研究着左手上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东西――同时用右手往自己嘴里送饭。他对面的女人正在教育身边的男孩,告诉他不应该在早上吃那么多甜食,男孩旁边是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孩,不情愿地喝着牛奶。
勒米疑惑地看着身旁的同僚,后者劝他再耐心一点。
男主人依然在研究手中的纸,头也不抬地请求妻子再给自己盛点粥。女人慵懒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向厨房。
女人盛好了饭,准备端给男人。这时她的脸色忽然毫无预兆地改变了,她放下手中的碗和勺子,抓起旁边一把水果刀,一脸漠然地走向男人。
勒米终于明白了。
鲜血从男人的嘴里喷了出来,那张纸瞬间成了红色。女人面无表情地屠杀着自己的丈夫,机械地将刀刺进他的身体,房子内只能听见男孩和女孩的尖叫声。
当一切结束后,女人恢复了神情,她迷茫地看着四周,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自己手中的水果刀。最后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发出比孩子们更惊人的尖叫。
勒米的同僚兴奋极了,在大笑中前仰后附地拍打着勒米的肩膀。
“怎么样!这招怎么样?……哈哈哈”,他得意至极,为自己的杰作自豪不已。
当那荒谬的狂笑终于停止了以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锁链,进到屋子里缚住男主人那可怜的亡灵,拽着它走进裂隙。在那裂隙后面,将有一条船等待着他们。
“你不回去吗?”他问勒米。
勒米沉默着摇了摇头。
在这之后勒米在人间停留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一个山顶上,心中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不愿意回去,在目睹了那出惨剧以及同僚的笑声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厌恶,那片蓝色的海洋和往来不绝的船只都让他觉得很恶心。
他在山顶像雕塑一样静坐了三天三夜,在意识到虽然冥界令人厌恶,但人间同样没有他容身之所这个事实后,他便回去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工作要做。
勒米一回到小岛就接收到了自己的任务,任务无需传达,死者的信息和死亡日期会做作为一个精确无比的意念出现在勒米的脑海里,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提醒。
对象是一个十岁的女孩,死亡时间是“尽快”,死亡方式任由执行者决定。
死亡时间很模糊,仅仅“尽快”两个字无法说明什么,它可以是在一秒钟之后,也可以是在一周之后;勒米决定三天后再动身,过去的一天一夜让他觉得很疲倦。
勒米在自己的木屋中睡了两天,他并不像人类一样需要周期性的睡眠,这仅仅是一种精神需求。但勒米还是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他身处于绝对的黑暗中,手心和脚腕处有着让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四周没有任何视野,但能听见无数声叹息和呻吟;他似乎在黑暗中沉浸了无数个纪元,然后漫天的白光突然冲了进来,接着勒米看见自己身边有无数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他们都用流血的双眼看着勒米。
他被恐惧惊醒了。
两天的睡眠让勒米的意识和视觉都陷入了混乱,他迷迷糊糊地走出木屋。当面对整个冥海时,勒米突然惊恐地发现整个世界正在崩溃:冥海中升腾着烈焰,亡灵们愤怒地在天空中飞舞,他急忙抬起头――原动天正在倾斜崩塌。
但电光火石间,当他的视觉完全恢复正常后,一切还是原样,幽蓝的冥海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吞噬着亡灵;那一瞬间的幻象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勒米坐在地上喘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了急促的呼吸。
过了许久,当一只亡灵慢悠悠地从他面前游过时,他明白该工作了。
勒米来到女孩的住所。这里很明显属于富人区,女孩的家像宫殿一样高大,家中无论金色地板还是白色的石柱都让勒米觉得很高贵,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无数个仆人像飞蛾一样来回穿梭。
现在是白天,勒米所习惯的工作时间是在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勒米决定观察一下女孩,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决定。
女孩是个残疾人,坐在华丽的轮椅中玩着某种小玩意儿,她开心地念念有词,似乎在同什么人交谈,但房间中没有第二个人。勒米这时注意到,整个家里面除了仆人只有女孩一个人。
忽然女孩神情失落地扔掉了手中的玩具,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腿,她把轮椅摇到窗前,忧郁地看着窗外。女孩的窗户离地面很远,这让她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
也许这确实是一座宫殿,勒米想。
夜晚终于降临了。勒米走进女孩的房间,女孩已经睡着了,一个小时前仆人进来将她抱到了床上。她披散着黑色的长发,将一半的脸埋在其中,粉色的蝴蝶结就放在耳边。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如果诸神愿意再给她十年,她将更漂亮。
勒米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走到女孩面前,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带走了她沉睡的灵魂。勒米抱着女孩走出窗外,忽然他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看着床边。
床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画本,正对着勒米的那一页画着一幅稚嫩的画,上面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带蝴蝶结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中间,拉着男人和女人的手,三个人都开心地笑着。
勒米一路上都很不自在,一种奇怪的情绪始终萦绕着他,就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沉在了胃里,同时也压迫着肺部,让他的呼吸有些不畅。
他们马上就要跨越那条裂隙了,女孩依然在勒米的怀中沉睡,勒米低头看了她一眼,这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孩。
忽然黑夜中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了勒米的注意。但他没有停止脚步,他穿过裂隙,亲手将女孩放在船中,然后又转身回到人间。不知为什么,勒米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看看那群人正在进行什么活动。
那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人群,几乎聚集了整个城市的居民,四周有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他们。所有人都向着某个方向愤怒地咆哮着,在空中挥舞着拳头或者棍子。
“此人罪大恶极!”
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宣布,盖过了所有嘈杂。
勒米这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围着一个刑场,刑场中心绑着一个犯人,低着头沉默不语;犯人身边站着一个举着权杖的审判者,正是他发出了那声威严的宣判。
人们因为他的宣判而变得更加愤怒,每个人都用最大的力量谴责着犯人的罪行。
“此人罪行之恶劣罄竹难书,他的所作所为既违反法律,也违反诸神的意志。”
人们像一群狂热的野兽,用尽全力挥舞着自己的仇恨,如果没有卫兵拦着,勒米毫不怀疑他们会冲进刑场将犯人撕碎。刑场后面坐着五六对成年男女,都低声啜泣着,勒米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他谋害了无辜的孩童!”审判者高举着权杖宣布道。
前所未有的惊慌一瞬间冲向勒米。
勒米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审判什么,他站在空中怀着巨大的恐惧看着审判者和暴怒的人群。
审判者指向身后的那几对男女:
“此人摧毁了数个完整的家庭,给这些可怜的人带来了终生无法抹除的痛苦!”他又指了指身旁一言不发的犯人,“他是我们之中最卑劣的罪人,其罪当诛!”
勒米的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了。
“我宣布,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
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壮汉走出人群,手中拿着一把明亮的巨斧。
勒米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眼睛里涌进无数条血丝,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过他苍白的面孔,他清楚地感觉到体内所有血管都在迅速凝固。
行刑者走上前,朝犯人唾了一口痰,然后拿出大刀。一道掺杂着红色的白色光芒划破黑夜,人群中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唾骂声和欢呼声。
勒米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大口黑色的液体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接着他凄惨地尖叫了一声,从天空直坠而下。
一连几天,勒米都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包裹着,四周不断回响着叹息声和呻吟声,如同无数只小鬼在耳边窃窃私语。观刑所带来的恐惧感一直挥之不去,他此生从未经受过如此强烈的恐惧,而黑暗更加剧了这种恐惧;勒米急切地想要逃离,但每次一动身就会从手心和脚腕传来剧烈的痛感。他深陷在与前几日完全相同的梦境中无法自拔,直到那道漫天的光芒再次将他解救。
当勒米在惊恐的大叫声中苏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木屋里,并且头痛欲裂。他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冥界的,最后的记忆是那个犯人被处决的画面;头颅滚落与鲜血喷涌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但他一想起这个画面就会无比的恐惧,仿佛受刑的是自己而非那个一言不发的犯人。
勒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畏惧什么,他所遵循的是诸神的旨意,作为死亡的执行者,他就是死亡本身;还有什么东西比神更威严,比死亡更令人畏惧呢?
但恐惧感如此真实,以至于勒米不敢闭上眼睛――他害怕再次经历梦境中的黑暗。
于是自从苏醒以后,勒米又在木屋里缩了几天,他实在不想面对那一整片的冥海和无穷无尽的亡灵,但海浪拍打岸边和亡灵们因绝望而嘶吼的声音源源不绝地穿过木屋的缝隙,传进勒米的耳朵。他害怕接收到诸神分配给自己的下一个任务,但在内心深处,又有些渴望下一个任务,似乎它的到来能将自己从目前这种境况中解救。
勒米一直处于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日夜思考着究竟是什么在困扰自己,梦境和现实在这座木屋中交替出现,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被忽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诸神的任务终于再次下达,终结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玄想。一道意念如同闪电一样降临在勒米的脑海里,击碎了所有痛苦与矛盾:
某处海岸,四岁,溺亡,立刻。
多日以来,勒米第一次走出了木屋;当他推开屋门,漫天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勒米无比震惊地发现,整片冥海从蓝色变成了鲜红色。
他以为上次的幻象再次出现了,于是猛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发现冥海依然是红色;他急忙揉了揉眼睛,当再次睁开眼时,看见漫天遍野的红色浪涛愤怒地拍打着他脚下的岩石。
勒米喊住一个正在从自己头顶飞过的同僚,惊慌失措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蓝色?”那个同僚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勒米,仿佛听见了一句极为可笑的话。
“这个鬼地方一直都是红色,你睡糊涂了吧。”,说完他便不耐烦地飞走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乎事情一直都是如此。
勒米不再说话了,他转过头看着这片红色的海域,无数只亡灵在里面挣扎,它们的样子丑恶至极;他又抬头看了看原动天,那座俯视众生的浮岛就像一块黑色的焦炭。勒米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但又好像一无所知;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划开裂隙,走进了人间。他还有工作要做。
勒米不断靠近那条海岸,那里有他的下一个受害者。他再次以凡人的形象出现了,依然是上次那个衰老而窘迫的面貌,但换了一身精致的黑色衣物。
他一言不发地步行至目的地,在黑色衣物的包裹下犹如一个神情凝重的送葬者。
深受水汽侵蚀的木门伫立在勒米面前,在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他敲响了门。没有任何回应,勒米耐心地站在门前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敲响了门;房子内响起苍老的咳嗽声,接着又响起人走动的声音。
门打开了,老妇人站在门里面疑惑地打量着勒米,她比上次更加佝偻了。
“你是……咳……你有什么事情吗?”老妇人没有认出勒米,她的脸色很不好,一直在咳嗽。
勒米没有说话,对着她微微笑了笑。
“啊……你是,我记得你了。”老妇人想起来了,惊讶而愉悦地说,“从来没想过会再次看到你……咳,来吧,进屋吧。”
老妇人得了很严重的病,在她身上勒米隐约可以嗅到死亡的味道。
“那天晚上以后就病倒了。”老妇人有点手足无措地招待勒米坐下,勒米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婴儿,后者正在用一种婴儿独有的冷静目光观察勒米。
“我是来……我曾发誓会给你报酬。”勒米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满了银币的小袋子,“请收下吧。”
老妇人看着勒米的眼睛,没有表现出勒米所预期的欣喜,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勒米,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然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婴儿,最后拆开了袋子。
“这太多了。”老妇人说。
勒米表示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老妇人不再说什么了,她把钱拿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你生病了。”
“自从那晚那些人……不过没什么,咳……我只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不会有大问题的。”老妇人说完忧虑地看了看床上的婴儿,婴儿正在兴高采烈地将双手上下拍打。
四岁,溺亡,立刻。
“诸神会保佑我的,他们会保佑每一个人。”老妇人指了指墙上的神像。
勒米看着那幅画,上面画着凡人根据想象所创造的神。诸神曾杀死了她的儿子,现在又要求他以同样的方式杀死她的孙子,勒米想。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老妇人把婴儿从床上抱了下来,轻轻地放进勒米的怀里。婴儿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不时露出天真的笑容,勒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哀伤和对所谓诸神的厌恶在勒米心中不断扩大。最后他低下身吻了一下婴儿的额头,把他还给了老妇人。
“那些人还来过吗?”
“不……咳,他们再也没去过任何渔民家里了,很奇怪。”老妇人提起他们时脸上有无法掩饰的仇视,“那是一群恶人,我相信诸神会惩罚他们的。”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吗?”
“所有人都知道,就在距离海岸最远的那块区域,那有个大房子。”老妇人说完有些担心地看着勒米,劝他离那个地方远点。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附近最近不太平。”她有些神秘地低声说:“一个女人杀了她的丈夫,就在吃早餐的时候!”
勒米装出很吃惊的样子看着老妇人。
“人们都说她在外面有人了。但她怎么能下得去手,就在餐桌上,就在孩子面前!”
勒米表示人心叵测,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女人会怎么样?”
“据说这辈子都会呆在狱了,唉……咳,好好的一个家庭。”
勒米谢绝了老妇人的挽留,在快天黑时离开了。
他径直走向老妇人所说的那个地方,在视野的尽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坐落在那里。
屋内燃烧着炉火,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举着酒杯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右眼下有一颗黑痣。
勒米一拳击碎窗户,从破碎的窗口爬了进去。男人被惊醒了,手中的酒杯坠在地上摔得粉碎,杯子里红色的液体朝勒米的脚下蔓延。“谁!”,男人惊慌失措地从沙发里爬起来,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对着勒米的脸:“小毛贼,你可知道我是谁!”。
勒米没有说话,从黑衣里抽出一把精心打造的长刀,把它提在手中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臃肿的男人。
“你不要过来!你这个蠢货,我马上就能找人弄死你!”,男人惊恐地看着不断逼近的勒米,手中的酒瓶摇摇晃晃地指着后者,用发抖的双腿往后退。
男人最终无路可退了,脸色惨白地背贴在墙上,因为颤抖过于剧烈而无法抓住那个救命的酒瓶。他无力的倒了下去,瘫坐在地上,仰视着面无表情的勒米。
“你想要什么……我有钱!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求你!……呃……”
刀缓慢地刺进了那硕大的肚子,男人瞪大了眼睛,冷汗划过由白变青的脸颊。
“你……你到底是谁……”
勒米猛地把刀推进去,盯着对方布满血丝的双眼说:
“正如你所看见的,我是死神。”
黑夜中升腾起烈焰,方圆数公里都能看见那座熊熊燃烧的房子。勒米驱赶着男人的亡灵踏过灰烬,在火焰的呼啸声中离开了人间。
勒米没有给他提供任何船只,亡灵被扔在河水里顺流而下,朝着冥海的方向漂流过去;这样也能抵达冥海,但过程极其痛苦,因为已经死了的缘故,亡灵将一直承受溺水感的折磨。
勒米跟随着亡灵一路来到冥海,男人臃肿的身躯在海水中拼命挣扎,直到一只黑色的章鱼前来将它拖入深海。勒米站在岸边沉默地看着事情的发生,长久以来,他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平静与祥和。
当回到自己的小岛,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勒米才开始不安起来。理智最终全部苏醒的时候,勒米害怕极了,他忽然明白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情――公然违背原动天的旨意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勒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做;有一股冲动促使他违抗命令,杀死不该死的人,这股冲动让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但当冲动褪去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系列事件的荒唐。
但即使如此,在勒米的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告诉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合理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勒米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将会以什么方式发生。
勒米一直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中等待着,他想过逃走,但又明白自己根本无处可逃;他终日注视着冥海,但翻滚的红浪只能加剧心中的不安。
终于在勒米杀死男人的第三天,这件事来临了。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预感,勒米在这天一直盯着原动天。“它就要来了,它就要来了。”,勒米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毫无预兆地,几个黑色的点脱离了原动天,朝勒米所在的小岛直坠而下。勒米紧张地看着它们,黑点在勒米的视野中逐渐变大,他逐渐看清那是三个长着翅膀的人影,正在向猛禽一样向下直冲。
勒米的四肢开始发抖。
三尊天使降临在岛屿上方,分散开将勒米围在中央,巨大的金色翅膀遮蔽了所有光线。
勒米仰视着他们,为首的天使戴着一顶尖利的王冠,手中持着一把金色的长矛,竖直举在胸前;另外两个手中抓着相同的长剑,以对称的姿势立在大天使的两侧。他们的面孔逆着光芒,神色睥睨地盯着勒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翅膀缓慢地挥动着,羽毛如同利剑一般锋利。
不知道为什么,勒米所有的紧张和害怕忽然毫无理由地褪去了。
“应死之人,因为你而苟活;不应死之人,因为你而枉死。”天使的声音高贵而冰冷。
“那是一个婴儿,他才四岁!”勒米抗议道。
“你违背了诸神的意愿,侮辱了诸神的尊严。”天使好像完全没听见勒米的声音,冷漠地宣读着他的罪行。
“那个人该死!你口中的诸神难道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勒米指着大天使的脸说,先前所有的愤怒和厌恶感此刻全部涌上了勒米的心头,他已经不再感觉害怕。
“你不具有任何裁决凡人生死的权力,你只有执行的权力。”天使终于开始回应勒米了
“所以我就该杀死四岁的孩童,放任那个像吸血鬼一样的男人继续为非作歹吗?如果这就是诸神,那我……”
“住口!”大天使突然挥动长矛,用力地抽打在勒米的脸上,勒米被打趴在了地上。
“诸神的威严不容亵渎!”
勒米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不再说话。
“你将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个婴儿必须死,这是神的意志。”
勒米依然沉默地低着头,他的右手伸进衣襟,摸到了那把长刀。勒米不久前打造了这把刀,它取材于冥界,但做工属于人间;他起初不知道为什么要打造它,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但现在隐约意识到了这把刀所具有的意义。
“因为你的过错,那名凡人的灵魂遭受了不应有的折磨,你必须亲自护送他返回人间,作为补偿,他将增加十年寿命。”
天使冰冷地宣读着来自原动天的判决。
勒米因为愤怒而颤抖。他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缠绕着自己的困扰是什么,他终于明白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抗拒来自哪里;当看见那名犯人被斩首时他就应该明白了,当看见冥海的本来面目时他就应该明白了,但一直到今天,他才解除了所有困惑。
他想起了自己的幻象。在那幻象中,冥海在亡灵们的怒吼中燃烧,原动天因为不堪重负而崩塌,诸神从天空坠落。
“当完成这一切,你将因为你的罪行而……”
勒米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然后跳起来冲向为首的大天使。
天使们大惊失色,发出类似鸟类的尖叫声。大天使以最快的反应躲避着砍过来的刀刃,但勒米的速度太快了,他大吼着着冲向那威严神圣的身躯,眼中包含着欲烧尽一切的怒火。一声惊恐的惨叫声在冥海上空响起,所有的亡灵和死神都看见大天使的王冠从天空坠落,伴随着一扇鲜血淋漓的金色翅膀坠入海中。
大天使在尖叫声中疯狂地在空中翻滚,他失去了一扇翅膀和一只眼睛。
勒米被钉在十字架上,手心和脚腕因被铁钉刺穿而存在剧烈的疼痛。他艰难地睁开眼,在朦胧中看见自己处于某座高山的顶端,身上缠绕着粗大的锁链。
山下聚满了人,都背对勒米跪倒在地上。勒米抬起头,看见在他们跪拜的方向,七个极其高大尊崇的身影包裹在耀眼的光辉里,站在远处的苍穹中注视着一切,冥海在他们光辉的照耀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勒米的视觉逐渐恢复了正常,他隐约看见山下密密麻麻地聚满了天使和自己的同僚,他们都在沉默中等待着什么,一切庄严肃穆,但又散发着不详。
时刻终于来临了。勒米惊骇地发现冥海中出现了极其庞大的漩涡,亡灵们尖叫着被它所支配。漩涡不断扩大,最终占满了勒米所有的视野。
一个令人震撼的身躯从漩涡中央升了起来,勒米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东西。那是一个既恐怖又庄严的身体,它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四肢,但面部极其丑陋,一条带刺的长鞭缠绕在它的腰间。
它缓缓地走出冥海,每一步都制造出滔天的浪涛。在它脚步的尽头,耸立着两座刑架。
刑架上缚着两个饱受折磨的灵魂。勒米闭上眼,然后又睁开,努力让自己看清那两个灵魂,如此尝试了好几次,他终于可以大致看清了。
下一刻勒米痛苦地大叫起来,在哭号声中用尽全力挣扎着身体,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勒米对着山下大声地嘶吼,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崩脱;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如此沉重的绝望。他大哭大嚎着扭动着身体,试图脱离十字架,但除了增加更多疼痛外一无所获。
勒米放弃了,无力的低垂头哭泣着,他接受了命运,诸神的意志不可违抗。
老妇人和她的孙子分别缚在两个刑架上,了无生气地垂着头。那尊巨大的身躯靠近了,人群为了躲避它而井然有序地移动着。
它像高山一样站在刑架面前,大声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抓起面前的两具灵魂。勒米亲眼看见老妇人和她的孙子被那双巨手揉的粉碎,然后扔进了巨人的嘴里。
这是摧毁灵魂的唯一方法――被冥海深处的古老神灵吞食。
巨人搅动着嘴巴,然后又鼓动了一下喉咙,最后意犹未尽似的呼出一口气。当一切都结束后,它转过身,向来时一样缓缓地跨向冥海,在庞大的漩涡中沉入海底,过了一会,漩涡也逐渐消失了,冥海上又恢复了平静。
巨人离开后,山下出现了经久不息的骚动,诸神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天边。人群转过身对着勒米,不肯停息地喧闹着,大声宣判着勒米的罪行和他即将承受的的惩罚。勒米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有那个失去了一扇翅膀的天使,也有那个蛊惑人间的女人杀死自己丈夫的同僚,他们都在大声指责自己。
勒米突然觉得很孤独,除此之外,他还觉得很厌烦;他什么也没听清,什么也没看清,他只想让这一切尽快结束,随便他们怎么处置自己,他厌倦了。
勒米一直垂着头,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终于,整个世界好像接收到了某种指令,突然陷入了平静;接着勒米觉得自己好像在移动,但他懒得去思考。
十字架在某个完全黑暗的地方停住了,开始还有一丝光亮,但随着一声轰鸣,勒米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他身处于某种广阔无边的黑暗里,手心和脚腕疼痛难忍,他慢慢地抬起头,觉得一切都很熟悉。
这就是归宿了,勒米想。
无数声叹息和呻吟在黑暗中响起,同时伴随着铁链碰撞的声音。
勒米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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