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他之前,我曾是山间一个自在快活的生灵,来去自由,我有和石缝中青苔同色的躯体,在草木和石块之间游荡。一场大雨过后,我被山中落下的石块砸中。醒来却身处一间石屋内,只觉得全身气息微弱,听一男子唤我青蛇,然后,我看见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跑过来抱起我,一生在草丛中依靠枝茎,我懂得草木内汁液的气息和奔流的频率。可是那一刻,我发觉一阵阳光似的感觉把我包围,那是阳光流入体内的感觉,眼中流下泪水,曾经清凉地居于石底和青苔相伴,偶尔化成人形在山中游走,我以为我喜欢幽静,可是他抱起我的时候我虽然恍惚心中却触动。
我落下眼泪,不是因为痛苦。
就像夏天树林间掉落下来的阳光片段落在身上。我不允许遗憾,不愿意再有一个人世忘记一切,忘记那一刻的感觉。我不愿意开始一段新的,却没有他的生命,我抗拒离开。
我感觉去了很远的地方,阳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我跌跌撞撞向前跑,最后竟跑回了他山中的院落。
地上有很多的花瓣,我闻不出甜香的味道,院中的樱树在笑时抖落花瓣,她喜欢风,她也喜欢有风吹过时那一阵清凉的雨丝。我曾在她脚旁小憩片刻,她也笑过,那有一种甜香味飘落。
我看见一个女孩侧卧在房内的石板上,粉色的裙摆下露出青色细细的尾巴,我知道那是自己,是自己曾停驻过的身体,他坐在我身边的石板上。我的身体微微颔首,乌发散在石板地上。他只是望着窗外,暮光洒在他的面颊上,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是棕色。面颊很白,微微泛出阳光的黄色,他的双唇紧闭,我感到他的心也是紧闭的。房间里没有清泉的气息,没有梨花酒渗出的醉人花蕊气,那只是一种很沉闷的气息,像对面山上青石的味道。
他最后一次抱起我,走到山溪旁。我的身体在溪水里随水流漂走。他心太软,不忍将我埋葬。我看到水里的自己面颊圆润像是睡去。
他掏出笛子,笛声很缓慢,不知道为何,明明是自己在这里看着他,和他一起看着自己的躯体,却觉得心力滞留无法解脱。
我跟着他一直坐到月亮走在正空中,然后离开,我看着溪水,溪水里空空荡荡有松枝和明月,我的身体已经早就不见了。我走到河边,可以闻到自己身上青苔蔓草和露水的气味,水中却空空如也。
我随他走进庭院,庭院里弥漫着一种香气,是熟悉的甜味,那棵樱花树在向我摆动枝桠。我奇怪,好像有一种声音在笑,我想,那是樱树的笑声。
“你能看到我?”我问。
“也许能,你来了我就知道,我也知道你在哪里。”樱树回答。
“为什么他不能?溪水也照不出我的样子?”
“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人和动物身上有一种叫眼睛的东西。我们只有在安静的时候能看清一切,他们的眼睛可以在任何时刻都捕捉到所有的事情。只是,他们不能和我对话,他们只能看到身边的事情,也没有办法知道一块石头的后面有什么,他们不知道有谁正从遥远的地方开始接近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可以说话,甚至片刻离开自己的身体。如果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世界就只是混沌一片,只和所有的声音在一起。”
“我想我明白那种感觉,我也曾有过一双眼睛,不过失去它们我依然看得见。”
"你为什么留下来?"樱树问我。
"因为想留在他身边。"我坐在樱树下,抬起头问"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我比他的年龄稍大一些,当我长到和那座屋子一样高的时候,他来到这里,搭了几间屋子,开始时有一些人来拜访他,过了几个春秋之后几年可能才会来一个人,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子来,她有紫色的长发,眉眼高挑,是和我见过的其他女子不同的模样,可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她见他不是说话,只是笑,那笑意里有春天里阳光的暖,那一刻我身边的空气里不再千篇一律是石头青苔和一点点晨雾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种蔓草的气息,那气味极为芳香,可是又好像不存在,那气息总是让我想起晚上的月光。”
“他见她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上有了些许的振动,即使这么远也能感受得颇为清晰,他们身上有一种共通的气味,我猜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那一天即使是在这样百年幽静的地方,也可以感觉得到一种不安定的气息,你不知道那种振动什么时候强烈,什么时候又恢复平静,就像你不能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笑一样。”
“她也像他一样那样有两条腿吗?她有没有尾巴?”我很想知道。
“没有,她没有。她像他一样有两条会走路的腿。只是她的步伐轻缓,我曾怀疑她有一条鱼尾。”
我不知道能陪在他身边的感觉是怎样的,那一定是和笑容一样美好的东西,甚至比笑容还要美好许多。
毕竟,停留在他身边的片刻,于我来说已经那样美好。
我坐到樱树的脚边,一朵花瓣缓缓落在我的面前,沾着月光落下在空气里划出细纹。我们很安静,我闻到了树叶的气味。
然后,沉默从我们之间一圈一圈荡漾开。小溪在不远的地方奔流,樱树的花一瓣一瓣落在我面前,树下的泥土里渗出古老而潮湿的气息,泉水叮叮咚咚,我在想那女子的琴声是不是也像这泉水落在岩石上一样好听。
我看到了那女子,她是桃木灵,和樱树说的一样,眼睛细长,眉头微蹙。那天晚上,樱树告诉我,那天他把我抱到院中,三指置于眉前低头念咒时,她却出现了。她打断了他的咒语,而因此我死了,或者说,我的身体死了。
樱树说,桃木灵很生气,她流下眼泪,又跑出去。我却说不出话来,他对我的只是怜悯,对她却是有情,何必。
我没有回到原先生活的林中,也无心寻找之前陪伴我的雏菊,只是留在山林里的这一间房子周围,看院子里的樱花瓣在枝头颤抖,看房子的主人在月光下调酒。
像当初救我一样,他常常医治一些受难的生灵。一棵松树,一只白兔,还有一条青鱼,他的眼睛里是有情众生。他有一颗世间绝无仅有剔透的心。
那日之后,他把那天屋子里的桃木置于西厢,只是每日在正屋里调酒。西厢的桃木,竟一日日暗淡了下去,他常整夜整夜对着那桃木,只是终没有回天之力。
那桃木灵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幽幽怨怨的女子,斜插着木纹发髻,兀自离开,回眼看了看正屋里的他,他只是端着杯子,眉头忽然紧锁。她离开,留他夜夜守着那柜子,后来甚至连调酒都忘记了。
她会有下一段生命,经历了许多苦难,我不知道她下一次会选择什么。现在,只有我能看到他。有一次他调酒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他猛然扭回头来,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心里还是一惊连忙出门去。我喜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却又要小心翼翼那样的距离,我猜他从没有料到我的存在,我的身体被他放回山间小溪,却用他看不见的方式留在他身边。从前我只想这一路离开无怨无悔,所以才扭转应有的规则在他身边,看我离开那一刻心里不懂的事是什么,而现在我想回到那一刻,有了他的感觉,我可以舍弃一切。舍弃明白,甚至舍弃下一世人间,那像是橡木滴下来的汁液一样的感觉,粘稠,执着。我好像能明白他为什么日日守在桃木身边,又为何再不抚琴。我庆幸他没能猜到有我在,他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山里,有时救起一些山间的生灵,他只夜夜一个人对着天地发呆,却不知道我一直看着他,可能他觉得,不会再有什么生命愿意为他以无言的方式停留在世间了。
竟不知,是他更孤独,还是我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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