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肉桂色铺子

作者: 肖玉楼 | 来源:发表于2022-10-30 14:29 被阅读0次

    作者:布鲁诺.舒尔茨

    在冬季那最短暂的昏昏欲睡的日子里,两头的晨昏被毛茸茸的微光覆盖着,城市在冬夜的迷宫中延伸逶迤,越陷越深,短暂的清晨几乎无法将它唤回,让它恢复神智——我的父亲已经迷失,把自己出卖给了另一个国度,宣誓向它效忠。

    他的脸和头上长满了蓬乱的银发,不规则地往上生长,有些看起来像稻草,有些像是野猪的硬毛,另一些则像是长长的笔刷。它们从他的下巴、眉毛和鼻孔冒出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毛发直竖的老狐狸。

    他的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无比,只要看到他沉默紧绷的脸,就知道他正透过这些感官与那隐形的世界保持着联系——那个由黑暗角落、老鼠洞、地板下的腐朽空间和烟囱管组成的世界。

    他是感觉灵敏的侦察者、间谍和同谋,从来不会出错。他感觉得到所有的喀啦声、夜晚的碰撞声和地板秘密的咿呀作响——他观察它们,监视它们,同时也跟它们合作。他对这些事物是如此的全神贯注,甚至整个人都陷入那个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而且一点都不想让我们知晓它的秘密。

    好几次,当那个隐形世界中的怪异举止显得太过荒谬,他总是晃着手指,小声地独自发笑。他会跟我们的猫交换一下眼神(它也是那个秘密世界的一员)——猫抬起世故、冰冷、长满条纹的脸,百无聊赖而又漠然地把它的猫眼眯成两道斜斜的缝。

    有时候在午餐时,他会突然在满桌食物前放下刀叉,脖子上还系着餐巾,像猫一样站起身来,踮着脚尖走到隔壁空房间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锁孔向里窥探。然后他会回到桌前,好像很羞愧似的尴尬微笑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沉浸在自己的内心独白之中。

    为了让父亲散散心,并且让他远离这些病态的胡思乱想,母亲会在晚上拖他出去散步。他一言不发地走着,没有反抗,但是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丢了魂似的。有一次,我们甚至一起去了剧院。

    我们来到那昏暗肮脏的大厅,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昏昏沉沉的嘈杂人声。但是当我们挤过拥挤的人群,一大片淡蓝色的幕布在前方浮现,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空。

    在那片巨大的布幔上浮动着许多脸颊鼓起的粉红色面具。这块人造天空往两边扩展,摇晃着,以某种悲哀而夸张的姿势呼吸,膨胀。那个建构在砰咚作响的鹰架上的世界灯火通明,充满虚假的气氛。一阵冷颤流过天空那辽阔的表面和摇晃的布幔(上头的面具因为晃动而显得巨大而生动),这让天空的虚幻暴露无遗,让现实世界发出颤抖。然而在那超凡的瞬间,我们却把这颤抖当做了若隐若现的秘密。

    面具眨着红色的眼睑,彩色的嘴唇发出无声的呢喃。我知道,那个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很快,秘密的高压将达到顶点,那时候膨胀的天空之幕就会迸裂开来,显露出种种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事物。

    但是,我却没有福分等到那一刻,因为就在这时,父亲开始流露出不安的征兆,他抓住自己的口袋,然后终于证实:他把装了钱和重要文件的皮夹忘在了家里。

    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后(其间反射性地迅速讨论了阿德拉的诚信度),他们提议我跑回家去找那只皮夹。母亲认为到戏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的动作这么快,应该可以及时赶回来。

    我走入冬夜,那个夜晚因为天空中的光芒显得五彩缤纷。这是那些明亮的夜晚之一,天空里星辰的距离是这么遥远,分散得又是如此辽阔,天空看起来仿佛是散开了。它被拆了开来,分成一个又一个迷你天空,像是迷宫中的隔间。这些迷你天空多到可以瓜分一整个月的冬夜,而且每个都大到可以笼罩住整个夜晚,可以用它们布满花纹的银色灯罩掩盖夜间所有的奇遇、冒险和狂欢。

    在这样的夜晚,叫一个少年去办一件紧急又重要的差事,实在是太鲁莽、太轻率了,简直不可原谅。因为在夜晚幽暗的微光中,街道会不断增生,彼此纠缠,互相交换,在城市深处展开——这么说好了——双面的街道、替身的街道、说谎的街道,以及骗人的街道。

    我们的想象力被迷惑混淆,于是创造出仿佛从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城市地图,在那里,这些虚幻的街道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名称,而有着源源不绝生殖力的丰饶夜晚则不断为这地图加入新的街道,创造出虚假的排列组合。

    这冬夜的诱惑通常是以十分无辜的姿态展开的——一切都从一个小小的想要抄近路的念头开始,想要走一条不常用的捷径,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诱人的点子:我们可以利用那些连接大街的小巷,以最短的距离完成复杂的漫游。但这一次,它不是这样开始的。

    走了几步后,我发现没有穿大衣。我本来想往回走,但又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因为那个夜晚一点也不冷,正好相反,在它里面附着了一缕缕奇异的温暖,就像血管一样。整个夜晚飘着一股虚幻的春天气息。雪缩小成一团团甜蜜的白羊毛,带着紫罗兰的气味。天空中布满了绵羊群,月亮是平常的两三倍大,在这不寻常的饱满中展示她所有的月相和位置。

    那一晚,天空把自己的内在裸露了出来,像是许多解剖标本,展现出光的螺纹与多重层次、一片片夜色的浅绿剖面、空间的血液以及夜晚迷梦的组织。

    在这样的夜晚,走在堤防街或是其他仿佛缝在集市广场四面衬里的幽暗街道上,不可能不想起在这么晚的时刻,那些奇特、诱人的店铺有时候还有几家是开着的——平日里它们都是被人遗忘的。我叫它们肉桂店,因为它们拿来做镶板的深色木头就是这个颜色。

    那些开至深夜的气派店铺,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目标。

    在灯光幽微、昏暗而又肃穆的店铺里弥漫着浓郁的颜料、清漆和香料的味道,来自遥远国度和稀罕物品的芳香。你可以在那里找到烟火、魔法匣子、早已消亡的国家的邮票、中国印花纸、靛青、马拉巴尔的松香、珍奇昆虫的卵、鹦鹉、巨嘴鸟、活的火蝾螈和王蜥、曼德拉草根、纽伦堡的机械玩具、装在罐子里的小矮人何蒙库鲁兹、显微镜、望远镜,还有最重要的——独特罕见的珍本书籍:古老的对开本,充满惊人的插画和令人陶醉的故事。

    我记得那些举止庄严的老店员,他们总是低垂双目接待顾客,带着矜持的沉默,充满了智慧,对顾客哪怕最私密的要求都有充分的理解。但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有一家书店,有一次我在那儿看过稀有的禁书,是由秘密会社出版的,揭露了那些令人痛苦难安却又引人入胜的秘密。

    能够造访这些店铺的机会是这么的少——尤其是口袋里还有一点钱(但是已经足够)的时候。虽然身负重责大任,但这样的机会可是不能白白错过的。

    根据我的估算,要走到那些夜间营业的店铺,我应该拐进旁边的小街道,然后走过两三条连接大街的小巷。这会让我偏离我的目标,但是,只要我从去盐矿街的路返回,就可以弥补之前耽误的时间。

    满脑子都是拜访肉桂店的渴望,我像长了翅膀一样转入我熟悉的那一条路,几乎是飞奔而不是行走。但我还是仔细看路以免走错。我已经走过了第三条还是第四条小巷子,依然没有看到我要找的路。

    更糟的是,街道的形态也跟我预期的不一样,根本看不到任何商店。我走过一条街,上面的房子一扇门也没有,全都紧闭着窗户,因为映照着月光,什么也看不见。这些房子的后头一定通向真正的道路,在那里会有房子的入口——我这么想。

    我不安地加快脚步,把拜访肉桂店的念头完全打消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到达我熟悉的区域。我来到路的尽头,心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这条路会把我带到哪里。我走出来,到了一条又直又长的宽广干道上。这里没有什么房子,开阔的空间立刻包围了我。在路上或者花园的深处矗立着漂亮的平房和装饰美丽的建筑,那些都是有钱人的宅子。从它们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公园和花园的围墙。

    这幅景象从远处看起来像是李须尼让街,是它那鲜少有人涉足的下坡路段。月光散成了千只绵羊,像银色的鱼鳞一样洒在空中,十分苍白,但又像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在这片银色的风景中,只有公园和花园黑沉沉地矗立着。

    仔细端详其中一栋建筑后,我得出一个结论:我正站在我中学的背面,我从没见过的那一面。我走到大门前,出乎意料——门是敞开的,门厅也发出光亮。我走进去,来到走廊红色的通道上,抱着一丝希望:我可以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穿过这栋建筑,从正门出去,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段路。

    我想起来,这么晚的时辰,阿伦特教授的房间里一定在上着选修课。它总在深夜进行。我们冬天聚集于此,内心燃烧着艺术热情高贵的火焰,那是这位优秀的老师激发起来的。

    一小撮认真的学生几乎淹没在昏暗的大教室里。两支细细的蜡烛插在瓶子里,烛火的光亮把我们脑袋的影子抛到墙上,变得巨大而折曲。

    老实说,我们在那段时间里画得并不多,教授也没有很严格。有些人从家里带了枕头来,就在长椅上打起了盹。只有那些最勤勉的学生会在烛光边作画,待在它金色的光圈中。

    我们经常久候教授的到来,在昏昏欲睡的谈话中感到百无聊赖。最后,他房间那扇门终于开启,他走进来——身材矮小,蓄着美丽的髭须,面带神秘的微笑、谨慎的沉默和捉摸不透的隐秘气息。

    他很快就关上身后的门——在他开门的时候,一群石膏塑像的影子在他脑后争先恐后抢着要进入。这些残缺的塑像是古典的痛苦化身,是尼俄伯、达那俄斯和坦塔罗斯,是令人悲伤的荒废的奥林匹斯山,多年来在这石膏博物馆中枯萎。那个房间的黄昏变得模糊不清,就算是在白天,里面也昏睡似的充满了石膏的梦想、它们空洞的眼神、模糊苍白的面容和落入虚无的沉思。

    我们常常在门底下偷听里面的声音——在蜘蛛网里变得干硬易碎的废墟所发出的叹息和低语,那个在无聊和单调里逐渐瓦解的众神的黄昏。

    教授充满威仪而又专注严肃地在空荡荡的长椅之间踱步,有学生正三三两两就着冬夜的灰色反光作画。四周笼罩着一片如梦似幻的寂静。有几个同学已经睡着了。蜡烛慢慢地在玻璃瓶中熄灭。

    教授把身子探进一个很深的展示柜,里面摆满了旧书、古老的插画、蚀刻版画和印刷品。他以神秘的手势向我们展示那些描绘夜间风景的石印画,上面有夜晚浓密的树林和冬日公园的林荫大道,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黑暗深沉。

    在昏沉沉的闲聊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它奔走的脚步并不很均匀,在流动的时候缠绕出一个又一个结,有时则吞下整段空白的间隙。

    不知不觉,没有任何过渡地,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铺满白雪的林荫小径,被两旁干燥黑暗的浓密灌木包围。我们沿着那毛茸茸的黑暗边缘走着,身体摩擦着熊皮般的灌木,树枝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天空中没有月光,但是夜很明亮。我们走在散发着牛奶光芒的虚假白昼里。明亮的白色在黑夜中散发着雨点般的光芒,它在积雪中,在苍白的空气中,在牛奶般的空间里,像是用来印版画的灰色纸张,浓密的灌木的线条和影线在上面纠葛交缠,渲染出一片深沉的黑暗。午夜后的夜晚模仿着这一系列的夜景画,它们是阿伦特教授手下那些夜晚的雕版,现在,夜晚延续了他的幻想。

    在公园黑色的密林中,在灌木丛毛茸茸的皮毛里,在这一地干燥的枯枝之间,有一些隐蔽的巢穴,里面躺着羽绒一般柔软的深邃的黑暗,纠结缠绕,充满了秘密的手势和闪烁不明的混乱交谈。那些巢穴里宁静又温暖。我们坐在柔软微温的雪地上,包裹在毛茸茸的大衣里,吃着坚果——在那个春天一样的冬季,那座浓密的森林里长满了榛子。

    灌木丛里,貂、伶鼬和獴无声地穿梭来去,它们浑身皮毛,嗅个不停,身上散发出皮衣的气味,四肢短短的,身形修长。我们怀疑它们之中有些可能是来自学校标本室的样品,虽然内脏被掏空了,皮毛也脱落了不少,但是在这个白色的夜晚,它们在自己空洞的躯体里听见了古老的本能,听到了发情的呼唤,于是它们回到这难以进入的浓密深林,只为了在刹那间虚幻地还魂。

    但是慢慢地,春雪的磷光黯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黎明前漆黑浓重的阴暗。我们中有些人在温暖的雪上睡着了,其他人在密林中摸到了自己的家门,摸黑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走入父母和兄弟的梦中,走入下一段深沉的鼾声——虽然在路上耽搁了一阵,这鼾声还是赶上了他们的晚归。

    这些夜晚的降灵会对我来说充满神秘的魅力,我怎能放过这个机会,不去绘画课的教室看一眼呢?我决定不在那里盘桓太久,只停留片刻就好。但是当我走过后面楼房那充满响亮回音的雪松木楼梯,我发现自己来到了校园中完全陌生的地带。

    甚至没有最轻微的噪音来打破此地肃穆的寂静。这个厢房的走廊比其他走廊来得宽敞,铺着绒毯,极为雅致。在它们的转角处闪烁着昏暗的灯光。拐过一个转角,我来到一个更大的走廊,布置成富丽堂皇的宫廷风格。在其中一面墙上开出一条宽敞的玻璃拱廊,尽头是一间公寓。在我眼前出现了一长串装饰华丽、闪闪发光的纵列房间,一直通往深处。

    我的目光穿过这些果浆般柔软的奢华房间,在丝绸帷幕、镀金的镜子、名贵的家具和水晶吊灯之间来回游移,还有墙上那些不停旋转的彩色漩涡,闪闪发光的阿拉伯式花纹,缀满了缠绕的花环和待放的花苞。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镜子们悄悄地眉来眼去。惊恐无比的阿拉伯花纹高高地爬过沿着墙壁建造的雕带,在白色天花板的灰泥雕饰里消失。

    我怀着赞叹和敬畏站在这富丽堂皇的陈设之间,猜想这是校长的厢房,今晚的冒险意外地把我带到了他私人的寓所。我好奇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脏怦怦地跳,准备好一听到最微小的声响就撒腿跑掉。要是被逮到了,我要怎么为我夜晚的间谍行动和自大的偷窥开脱?

    在这些包着绒布套垫的扶手椅里面,可能坐着校长的女儿,静静悄悄,毫不引人注意。她可能会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用她漆黑、平静、神秘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眼神。但如果半途折返,放弃原来的计划,我会觉得自己是怯懦的。再说,这些布置奢华的房间被一片深沉的寂静笼罩,房间里灯光昏暗,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透过走廊上的拱门,我看到大厅另一端有一扇镶了玻璃的门,通往阳台。四周是如此安静,我心中生出了一股勇气。我觉得这并不会太冒险——如果我往下走几个台阶,来到房间那一层,然后快步跑过覆盖着地毯的长廊,来到阳台,从那里,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走到我所熟悉的街道上去。

    我这么做了。当我走到大厅的拼花地板上,站在一棵棕榈树旁(它高得一直碰到画满阿拉伯花纹的天花板),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中间地带,因为这个大厅前面根本没有所谓的墙。它算是某种巨大的凉廊,通过几个阶梯与城市的广场连接。它仿佛是广场的分枝,有一些家具已经摆放到人行道上。我往下跑了几个石阶,来到了街道上。

    天空中的星座陡然倒立着,所有的星星都往另一个方向旋转,只有月亮包裹在云层的羽绒被里,虽然看不见却照亮了片片云絮,仿佛还有一段无尽的路要走。它沉浸在复杂的太空行程里,还没有想到清晨的事。

    街上可以看到几辆马车的黑色剪影。这些马车摇摇晃晃,像是跛足、打盹的螃蟹或蟑螂。车夫从高高的马车座上弯下身来,他的脸很小,红彤彤的,带着和善的表情。“上车吗,年轻人?”他问。在马车那拼凑起来的躯壳上,所有的关节都在颤抖。然后,它动了起来,行驶在两个细细的轮子上。

    但谁会在这样的夜晚信任一个异想天开、难以捉摸的马车夫呢?在轮辐的喀喀声中,在车身与车棚的咚咚响里,我无法和他达成关于目的地的共识。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漫不经心又纵容地点点头,独自低声哼着小曲儿,在城市里绕来绕去地打转。

    在某个三流酒馆前站着一群车夫。他们友善地朝他招手。他高兴地回应着,然后连马车都没有停下,就把缰绳甩到我膝上,从车座上跳下去,加入了那伙朋友。那匹有智慧的拉车老马无动于衷地张望了一下,然后迈着单调、平稳的步子继续往前。这匹老马让人信赖——它看起来比它的主人聪明许多。但是我不会驾车——我只能相信马儿的意志。我们走上了一条城郊的街道,道路两侧都没入了花园中,这些花园渐渐变成树木扶疏的公园,然后又变成了蓊郁的森林。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明亮冬夜的光明之旅。天空的彩色地图在无边无际的穹顶扩张,上面绘着闪闪发光的银线,刻画出星辰的漩涡和激流,构成了大陆和海洋。空气十分轻盈,它同时泛着光,像是银色的罗纱,带着紫罗兰的香气。从羊毛一样柔软的雪地中露出一朵朵颤抖的银莲花,在她们柔嫩的花瓣的杯盏中带着点点月光的火星,整座森林仿佛闪烁着数千个光点,数千颗在十二月的夜空发出璀璨光芒的星星。

    空气中弥漫着秘密之春的气息,还有干净的雪和紫罗兰。我们走进起伏的丘陵地带,那些山丘的轮廓因为光秃的树枝而显得毛茸茸的,像是天空中一个愉快的叹息。我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山坡上看到一大群漫游的人,他们正在青苔和灌木之间拣拾掉下来的被雪打湿的星星。路变得越来越陡峭,马的脚步开始打滑。马儿吃力地把车往上拽,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发出颤动。

    我满心欢喜,大口吮吸着春天甘美的气息、新鲜的星辰和白雪。马儿的胸前积了一层泡沫般的白雪,越堆越高,它吃力地跨过这干净新鲜的雪堆,终于停了下来。

    我跳下马车,马儿垂着头,粗重地喘气。我把它的头拉到胸前,看到它黑色的大眼闪着泪光。这时我才看到它肚子上有一个黑色的圆形伤口。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噙着泪低声问。“亲爱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它说完就变得很小,小得像是一只木马。我放开它,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轻松和愉快,盘算着是要等当地的小火车来,还是就这样走回城里。我开始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森林小径往下走去,先是踏着轻盈跳跃的步伐,等到聚集了足够的冲力,就开始流畅地飞奔。很快它变成了滑行,像是用雪橇滑下去。我只要微微转动身体,就可以随意改变滑行的速度与方向。

    接近城市的时候,我停下这胜利的奔跑,换作平常散步的步调。月亮依然高挂空中,天空不断在变化,它多层的穹顶不断蜕变成更精致更艺术的构造,似乎没有终止的一刻。就像一个银色的浑天仪,天空在这个魔法之夜打开了它内部的结构,透过无穷无尽的变换,向我们展示轨道与齿轮那黄金的数学运算。

    到了集市,我遇见了一群悠闲散步的人们。所有人都被这个夜晚的景象迷住了,他们脸上流露着兴奋的神采,因为天空的魔法而闪着银光。我完全忘了皮夹的事。沉浸在自己古怪行为中的父亲,一定老早就忘了那个遗失的皮夹。至于母亲,我就不必去管了。

    在这个一年之中独一无二的夜晚,愉快的念头和灵感仿佛被神的手指触碰了一样纷拥而至。脑子里充满各种奇思妙想,我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在途中遇到了几个腋下夹着书本的同学,他们被这个明亮的不肯结束的夜唤醒,以为已经天明,要到学校去。我们沿着陡峭的街道往下走。街上传来一阵带着紫罗兰香味的微风,我们不确定是夜的魔法依然在雪地上发出银光,还是清晨已经苏醒了……


    读者按:赋予你的场景想象力,完成一个全新的解构。从《药》和《罗生门》可以看出搭建场景会根据目的不同有所侧重,但即便如此,通过描写你能想象到的,仍然是现实中能够见到的场景,而《肉桂色铺子》中的场景更像是油画,动画,充满着极其蓬勃旺盛的想象力。

    读这篇小说,会有一种果冻的质感,所有场景都在颤动着,变化着,呼吸着,同时似乎又存在于自己的轨道,呈现出一定规律运转着。布鲁诺.舒尔茨是个美术老师,这种文风可能与此有关,之前分享的奚淞也是个画家,但他的风格更重表现力和情感渲染,而布鲁诺.舒尔茨是通过现实与奇想交织,来表达内容,他的小说整体风格是轻情节,重描写,就像这个故事,只是讲一个小孩回家去拿丢失的东西,甚至于我们连最后的结果都不知道,但读之并不会有突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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