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落英(5)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8-11-17 09:51 被阅读11次
    【小说连载】落英(5)

    他一直都不知道,父亲唯一一次外出打工时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对城市的感情如此复杂。

    那时候他还小,八九岁,还是十一二岁?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他还没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看别人打工挣钱眼热,不顾妈的阻拦,跟同村的人进城了。去哪儿了?是奉城吗?他也忘了。总之,大约一个多月,妈的腰腿疼犯了,别说下地干活,就是烧火做饭都不行了。只好托人带话,把父亲喊了回来。在父亲要到家的那天,他和妹妹充满了期待,玩具、巧克力什么的他们不敢奢望,一个又香又软的面包和一件新衣裳,总会有的吧?盼了一整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可是他们快不敢认他了,又脏又臭,一脸疲惫,像个要饭的。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父亲除了当初他从家里背走的那卷背褥,什么也没带回来。当时妹妹哭了没有他不记得了,可当时他自己寒彻骨的失望,到现在还能感觉到。

    父亲跟他们什么也没说。他还是后来听他妈私下里说的,他爸一分钱也没带回来,他妈让他们别瞎打听,省得他让父亲心烦。

    打那以后,父亲供他们念书的信念更坚定了,总是说:只要你们能念,念到哪儿我都供,砸锅卖铁、拄棍儿要饭我都供。他还说,城里好吗?当然好,跟农村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你得考上大学,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到城里去,不然,你一个打工的,没人瞧得起你,就连人家的狗,都比你强。

    其实就是父亲不说这些,他也知道念书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谁想一辈子都窝在山沟里面,跟在牛屁股后边垄沟里刨食呢?谁不想过上城里人那样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的干净、体面的神仙日子呢?这道理,不光他懂,他妹妹也懂。

    那些话,在他上了县里的凌水一中之后,父亲就不再说了。

    凌水一中是县里的重点中学,跟乡下学校当然不是一个档次的。上了凌水一中,就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大门了。可花销也是乡下的中学没法比的:学费、书本、住宿费、伙食费、补课费、资料费……还有他从不敢跟家用里提的营养费。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高一时就补充营养了,早晚冲杯奶粉、吃个煮鸡蛋什么的。他只有眼馋的份儿。大家都说,上高三必须得喝奶粉了,哪怕是最便宜的也得喝,不然身体肯定顶不住。可是他真不知道怎么跟父亲张口。他就像个吸血鬼一样,吸光了家里的钱,下面还有他妹妹呢——她学习更好,不用说,再过几年又是一个吸血鬼。

    当时他总想,父亲是不是后悔跟他们许的愿了。许愿容易还愿难,不光是要钱,简直要命啊。

    这个时候,父亲想去打工也出不去了,因为妈的腰腿疼越来越严重了,根本离不开人。只能靠那点庄稼。可是跟老天爷讨吃的,哪儿那么容易?收成差,粮食还贱,税又重,花钱的地方还多……对此,他只能昧下良心,装看不见。所能做的就是,能不张嘴的尽量不张嘴——谁知道哪一次张嘴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让断龙石在他即将冲出杨树沟的时候轰然落下呢?

    可该来的终究会来,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高二那年的四月,他三月份正式开学后的第一次回家——凌水一中每个月只放一天半假,让乡下学生回家补充给养。天已经擦黑的时候,父亲带着一身疲惫的汗味回来了,看到他,脸上没半点喜色,却拉得更长了。他也习惯了。妈骂他们的是俩“要账鬼”,对极了,有谁会喜欢“要账的”呢,何况还是个“鬼”?

    可再不喜欢,父亲通常也会问他一句:这回要多少?这次他竟然没问。他闻到了危险的气味。虽然话就在嘴里转悠,可他把牙咬得死死的,免得它们一不小心溜出去惹祸。

    十五度灯泡的黄光下,一家人守着一碗咸菜条吃饭,谁也不吱声。他感到空气中危险正在不断聚集,等哪个不知好歹的火星的出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妈再也忍不住了,目光像锥子似地盯着他们哥俩:

    “你们俩都别念了,回来帮你爸干活!念,念,念,吃人不吐骨头!非得哪天把我们俩都逼上吊了不可。这么大孩子了,哪家不是帮着添点进项了,还祖宗似的供着?”

    英子呆住了,停止了往嘴扒拉饭的动作,看了看他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可是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他听见了断龙石落下来的风声,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继续吃饭。

    “看你爸干啥?他脸上能看出钱来?你们不全回来也行,至少回来一个!也帮衬一下家里。万一都念不出去,多少钱都扔水里了……”

    他们终于撑不下去了,他心想。听妹妹说,她这个学期的学费和书费还没交呢,已经被学校撵回来好几次了。看来父母已经打定主意,就等他回来摊牌了。家里养着猪,他们从没自己吃过,都卖了;家里养着鸡,下的蛋也都卖了;只有过年过节买点肉,打斤豆油,只有来客人了吃点,平时菜里根本见不到油星儿……可是家里还是没存下一分钱,反倒欠了一股债,这种日子任谁也熬不下去——断龙石,终于落下来了!

    “都别装哑巴!快说,你们俩谁回来,你,还是你?”妈声音一下子高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手指头狠狠地戳着他俩的额头。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在更加昏暗的光线里,筷子继续在碗里扒拉,也不管扒拉着还是没扒拉着。妹妹嘤嘤地哭起来

    “不吱声你们以为就没事了?你们自己选,实在不行就抓抓阄……一群败家子儿,白眼狼,不知道体谅一下大人,非得我们都累死,把这个家吃黄了不可……”

    妈絮絮地说着,没有人搭声。他的耳朵全力捕捉另个人的气息。因为他知道,妈的发怒不过远在天边的电闪雷鸣,父亲的话才是砸到头顶的雨点冰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从小到大就知道哭,装可怜!这时候,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能像别家那样重男轻女,多好……

    生他妹妹的时候,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严格了,妈还响应号召去做了结扎手术。不知是医生技术不行还是咋的,手术做完还不到一年,妈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一向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的父母,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再次响应号召去做流产手术,而是过上了东躲西藏的超生游击队的日子。在他三岁多的时候,英子出生了。虽然为这个老闺女此交了一笔对当时来说数额很大的罚款,还拉下了饥荒,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她的疼爱:有了好吃好玩的得先让妹妹选,剩下的才是他的;妹妹有什么要求,父母不管多难都尽量满足,要是他的话只能是讨骂;他们俩打仗了,不管有理没理,挨打挨罚的也总是他……

    不会这回还是这样吧?

    还好,直到饭吃完,进被窝睡觉,父亲都是一声没吭。

    他睡不着觉,暗暗盘算谁的机率更大些:他高二,他妹妹初二,他有一年多高考,他妹妹有一年中考,他应该能考上大学,按他们家的状况,让他妹妹考高中的可能不大,但她要是考中师或中专,考上的机会非常大,而且中师或中专花销要比大学少,上的年头也短……他觉得身上燥热难耐,把被子掀掉些,翻了个身,换个角度继续想:如果他妹妹退学了,出去打工肯定不行,虚岁才十七,身份证还没领呢,只能在家帮妈做做饭;要是他退学,无论出去打工还是在家下地,对家里的帮助肯定都比妹妹大……

    这一晚上,他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怎么也睡不着觉。每一次翻身,都觉得自己脖子的绳索紧一道,必死无疑。家没钟表,他也不知道到底几点。听着外面鸡叫了两遍,窗子上有些微亮了,家里人都睡着,父母打着惊天动地的酣,妹妹则不时地在梦里传出声啜泣。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天赐的良机。他悄悄爬起来,偷偷摸摸地收拾了东西,推门走进晨光微露的夜色里,骑上车子回县城了。

    接下来的那个月,是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月。吃饭钱都是跟同学借的,每天都要精打细算:每天早饭多买几份馒头和咸菜,当作午餐和晚餐,每隔三五天在中午或晚上再要份素菜,也就是白菜豆腐之类的。就这样,最后的一周,素菜也买不起了。最后两三天,他每顿也只能吃一个馒头,还有早上剩下的点咸菜。由于吃不饱,往往才上一两个小时课就饿了,有时头昏眼花,直冒虚汗,连老师讲什么都听不清……那时他真希望父亲出现在门口,给他送钱来。可他知道,父亲要是来话来只能为了一件事:领他回家。

    熬到放假那天,只够买一个馒头和一碗粥了。他早上把粥喝完了,馒头吃了一少半。一个月没回家了,同学们都是归心似箭,不少人早晨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放学铃一响,就都冲了出去。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磨蹭了一会儿,回到宿舍,宿舍也是空荡荡的。他慢慢地把大半个剩馒头吃了,挨到了下午两点多,空荡荡的校园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跟游魂一样,还有那个破破烂烂的古塔。塔顶上空盘旋的燕群是那么聒噪。他必须回去了,否则真要变游魂了。

    从县城到他们家这五十里路,他不知道骑了多少次,第一次感觉这么漫长。骑到一半就骑不动了,腰酸,腿软,浑身虚汗,气喘嘘嘘。车子也扭来扭去的,就是不见路程缩短。上坡时他只好推着走,到平道或下坡时再骑上。离家还有十来里路的时候,就连平路也骑不动了,只好上半身趴在车把上推着走。太阳斜挂在西南的天空上,阳光温暖而柔和,吹在身上的风也是,路旁边的柳树已经发出黄绿的叶芽,田里已经有人扶着犁杖种地了。在一个半坡上,他看到路旁有一畦鲜嫩的小葱,已经有一巴掌高了。他嘴里充满了口水,心跳得厉害,看看左右没人,三步两步跳到葱地里,胡乱薅了几把,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跳上车子,冲上了坡,一直骑到了家。

    到家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升起了炊烟。没看到妹妹,妈正在烧火。她给他用热水泡了碗小米饭,端上一碗咸菜:“你先掂巴一下,一会儿饭就熟了。”说完就又去外屋忙活了。父亲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消沉感,见他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妹妹的影儿,他也没敢问。每个人都低头吃饭,谁也不说话。既没不责怪他的出逃,也不问他这个月是怎么过来的。等到吃完了饭,收拾完了碗筷,铺完了炕,准备睡觉的时候,妈妈从漆面斑驳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是零零碎碎的几百块钱,递给他。他干着嗓子问:

    “英子呢?”

    “跟她同学一块打工去了,走半个多月了。”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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