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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门日本的冬天来了。然后雪也跟着来了。
因为群岛海域广阔,水汽丰富,峰峦起伏,西北季风横穿日本海的时候,把雪带来,充当冬天的礼物。
在这冬天里,我常常会产生一个念头:如果雪可以邮寄……
我是认真的。
雪作为被送来的礼物,使这里的冬天除了雪还是雪。我除了用“白茫茫”来形容雪的颜色以外想不出别的颜色。雪,就是白的;多了,就是“白茫茫”的。我试着套用鲁迅先生的两颗枣树的写法来形容我面对的世界:冬天的路有两堵雪墙,一边是雪墙,另一边也是雪墙。
单调和凄冷,是我每年冬天的主旋律——也是日本雪国的主旋律。
在这个叫“山形”的地方,我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在无数个冬天的夜晚里,川端康成的《雪国》开头的那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早已变成我生活中的画外音了。那声音划过夜空,浑厚低沉。
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好大的雪啊。这雪,要是下在咱那里,麦子就有棉被盖了。”
那是我父亲的声音。来自天国,那声音也划过夜空,干净清澈。
我出生在中国北方沿海地区。小时候,父母种很多地,地上长很多庄稼,从播种到收获,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冬天才能闲下来。闲的时候,父亲每天也去麦地里看看,回来时总说,这个冬天怎么还不下雪啊,雪都下哪儿去了呢?
有几个冬天、雪真的被父亲念叨下来了。是夜里下的。我们醒来时不见父亲,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两行脚印,一直伸向通往我家麦地的路。母亲在清扫院子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嫌母亲扫个雪都不利索,便抓起一把扫帚从院子的另一头扫起来。与母亲不同的是,父亲有力的扫帚落在雪上,突然温柔、细腻起来,那动作礼貌极了。雪也很乖的被他堆成小山。
进屋的父亲,眉毛和睫毛上结满了冰碴子,哈出来的气却节奏欢快:麦地里的雪下得比家里厚多了,明年肯定好收成。
小时候的我,不懂,问:麦子和雪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下雪了,麦子就有被子盖了。
父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但是,“被子”这个词,对我来说是最有温度的,最符合冬天的解释了。北方的冬天,贫瘠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正房让给了唯一的哥哥。他娶了媳妇。哥哥下面的三个妹妹,其中也包括我,冬天里挤在一个塑料纸糊的窗户下,一床被子,三个身子,六条腿,为了争夺被子每天都要在被窝里乱踢一通,踢走了热气,却踢来了母亲的骂。冬天里的被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自从父亲告诉我,雪是麦子的被子以后,我就操起了麦地的心。如果不下雪,麦子就没有被子,没有被子,麦子应该跟人一样就会冻死。这个心,我一直操到长大离开农村。但是,记忆中,无雪的冬天越来越多,麦子的被子也就越来越没了。父亲对雪的期待等于对第二年麦子收成的期待。但是父亲总是没有告诉我具体的数据,比如没有被子盖的麦子到底减了多少收成。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地球会变得越来越暖。我马上有了答案:麦子没有被子盖,是因为地球暖和了。地球暖了,连我们人,冬天也不用盖被子了。我高兴地告诉父亲。父亲自顾喝他的廉价白酒,空着腹,没理我。我不知道他没听懂还是根本没听。他从地里回来,手也不洗,更不等我妈的饭菜(如果称得上是饭菜的话)上桌,便急急地拧开了白酒瓶盖,然而倒和喝的时候却是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既闻又抿。他躺下,一秒内就会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听起来很香。但是无雪的冬天继续进行着。直到种庄稼的土地越来越少,葡萄、苹果、山楂等果树占领了整个平原,父亲也没有地可以种麦子了。我们孩子都很高兴,父母没地种,我们就不需要在农忙的时候回家帮忙了。他们的孩子都渴望城里人的生活。
我注定也要离开农村。我不希望父母种地,更不喜欢操心冬天麦子有没有被子盖,也很庆幸他们没有跟随大多数村里人,种什么果树。
再后来,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日本。那是二月。从仙台的机场到山形,真的如川端康成所写:“穿过县界(宫城县、福岛县、山形县)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原来,雪国,真的是雪国。
一路上,我直着身子,头差一点探出车窗,好奇和对未来的憧憬使我的眼睛变得贪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雪,足足有50多公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雪,阳光射来,如同珍珠发光。白雪,真的是白雪;雪白,真的是雪白。湛蓝的天空下,真的是白雪皑皑。当我真真切切地踩到雪地上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给父亲的电话里,我兴奋地告诉他:这里的雪,厚得不得了,要是下在咱们那里,麦子就有棉被盖了,要是雪能够邮寄的话,我真想把它们统统寄过去。这么多好雪,太浪费了。
而父亲终于被检查出了胃癌。姐姐们告诉他是胃炎,对他说:“胃里有炎症,不要再空腹喝酒了。”父亲一开始听了。但是身体一稍好转就忘了。好歹就着花生米,不再空腹。酒当然也不是廉价的了。我们知道父亲并非贪酒,他只是喜欢而已,喝点小酒睡觉就香,第二天就精神,一精神就能干活儿。
父亲身上有两样令我们孩子不满:一是喜欢种地,二是喜欢开垦荒地。我们更不满的是母亲的配合,配合他的开荒种地,而且他们把地开到很远的山坡上。
父亲胃癌治愈了,三年后又得了肺癌。一干活儿,就喘不上气来。不能上山了,父亲又在家搞起了副业,用高粱穗扎苕帚。母亲又是配合,用高粱杆做篦子(又叫锅拍)。农村里五天一个集,老两口一块儿做起了生意,顺带卖些开荒地里种的蔬菜,都是没有成本的,卖一分钱就赚一分钱。逢集,闺女们回家看他们,要直接到集市上找。远远的就看到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活气的笑容,可能是话说多了的缘故,嘴角上还沾着白色的粘稠物。一看到闺女来了,父亲笑得更加灿烂。一边卖种子的大爷就说了,你有那么多孩子还用得着出来干,要是我,早就不干了。父亲笑得更欢了,他们给是他们的,我自己挣,花得舒服。
赶完集,母亲回家第一任务就是不做饭,从兜里掏出票子和硬币。加上父亲兜里的,一张张理平,分类,再数。母亲报数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比睁着的时候好看多了。从不管钱的父亲早就又安逸地喝上了。母亲把孩子给的干净的百元大钞扔在一边,不屑一顾,却善待他们一分一分赚来的零碎小票,最后把它们统统压在铺在土炕的垫子下面。我就瞅了一眼:垫子下面钱可多了。
冬天,也不耽误父亲赶集。父亲说,尤其春节前苕帚最好卖,大扫除用。父亲卖苕帚上瘾,客户越来越多,也到邻村的集去卖,没想到有一天下了雪,路滑,他的三轮摩托车差点儿翻了过去。
父亲命大,人车无损。从此,父亲讨厌了雪。他可能忘了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曾经是多么渴望冬天里下场雪,给麦子们盖上一条暖暖的被子了。这不怪父亲。土地失去了土地原有的样子和作用。
我们常常愤怒于父亲的不休息。母亲却常常埋怨于父亲的不戒酒。父亲走后,我才理解了父亲,有些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对他们意味着放弃和无所事事,于是,死亡就显现了。
最后看到父亲的时候,也是冬天。家里早就有了暖气。可他已经不能下地了。家里多了氧气瓶和吸氧罩。夜里有哥姐轮流照顾。回日本时,我把父亲扎的一把小苕帚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行李箱,勉强坐起来的父亲看到了,很安心、很痛苦地动了一下嘴角:“不…用…挂…家里……”
我走出家里的院子的时候,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父亲坐在炕上透过玻璃在送我。
父亲生前来过日本。是在五月,路上的积雪早已融化,樱花盛开的季节。父亲无暇赏花,而是遥望远山上的白色之处。我告诉他:那是留在山上的雪。父亲那时已患上癌症,说了一句:日本的山,真多。我回:雪,也多。
日本,雪国。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一夜之间大雪封门的早晨,也掌握了各种除雪工具的使用方法。我这个恐高的人甚至还会登上屋顶铲雪。我已经对雪有了客观的评价,而不是停留在一床广阔无边的“棉被”的认识上,雪,除了给万物以恩惠,还会带来灾难。原本就是这样,只是我认识的比较晚而已。
今年的冬天又来了。雪又来了。我又萌生了想邮寄雪的念头。这一次,我想寄到天国去。不用太多,就一点点。
地球真的变得暖和了。它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吗?万一没有了冬天,没有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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