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

        我和她约在酒吧里，她失恋了，找我喝一杯，我自然是欣然应允，毕竟这么多年的好友。

        我到的时候两瓶红酒已经上了桌，她最让我放心的地方就在，崩溃排解，也选择伤害最小的方式。这要是几斤白的下去，估计我又要在医院陪床一宿了。

        很快两杯酒就下肚了，她摇摇酒杯，点一支烟，把烦心事都掖进白色的烟圈里。她哭的声音很小，闷闷的，眼泪却落得很快。我喝不得太多酒，就只是斟了一杯，慢慢抿着喝，陪着她。她还是没说什么，我也没问，就静静等着。

       果真一瓶下去就憋不住了，她没有醉，我知道的，只是借着酒的醺劲才能倾吐得爽快。没一个允许自己犯错无条件信任他人的借口，又怎么把自己心里最隐秘的事抖出来？

     “小然，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说喜欢女孩子的事吗？”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才初中，还是一个对同性恋毫无概念的年纪，自然吓了一大跳。我还记得她羞答答带我跨了几个班，去看让她面红心跳的女神。那还是个不上妆的年纪，她的脸没有妆，她却疯狂爱上。

     “记得，但那之后，你就再没怎么提过喜欢女孩子的事了，高中不是还交过两三个男朋友？我还以为......”我不敢说完。她“呵呵”笑了两声：“不止你以为，所有人都以为，就已经结束了，那在众人眼中不靠谱的爱恋。”

        一口干了一杯，她继续说：“但是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爱着女孩子更多一点，是很难去克制的。现在怎么说来着？这叫双性恋吧？我双性偏同，偏得多得多，我自己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因为保护，保护自己脆弱的爱情，也保护我真正喜欢的人，所以我交了男朋友，感情淡得很，待不长久，就分和不断。”顿了顿：“其实我知道的，这就是所谓禁忌的恋情。所谓的观念开放，也还是开放不到父母那一辈，甚至同龄人，表面不说什么，友善地打趣，但内心就认了吗？不过是嘴上认了罢了。在他们眼里心里，这终究是一条歧途。”她冷笑着，又干了一杯，精致的小脸皱在一起，妆是早花了，眼泪还在掉。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毕竟选择了一条小众的路，我甚是害怕我说错了一句话，就是对她的不接纳。我是怎么看待同性恋的？最开始也是接受不了的。直到身边有一对亲近的朋友在一起了，看她们甚是甜蜜，生活照料，真心理解，好像对性别的认知才慢慢淡去。到后来发现，同性恋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喜欢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罢了。人和人之间是存在替代性的，若是一个女生强势如此，可以做尽一个男朋友可以做到的一切，和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非得是某个特定的性别才能做的，事在人为，上天给了人无限的潜能，静悄悄等着爱去觉醒和激发。

        但我是不会跟她说这些的，尽管我是这么想的，这么接纳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一句话说出来，细腻的人会有更丰富的理解，我不能冒可能伤害到她的风险。很多时候，我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谈理解，是因为我不是切实承受别人虚伪眼光的人。

一个局外人，做到所谓透析事实，又有何难？难的是这个什么都懂，却难以去承受和开解的当局者。

        我是看着她一步一步挣扎着成长的，很多事看破不说破。高中她经历深沉的挣扎与绝望，她不说，我甚至不敢问。她是多敏感，我是很清楚的。她把自己锁在一个笼子里，一并锁着这些消极，而钥匙，却塞给了根本不可能救她的人—她真正爱的人。那个女孩子，活在阳光里，又怎么懂得她的阴霾呢？甚至连她细致入微的爱，都草率归在了“闺蜜”的范畴里。这个女孩子是体会到了，藏掖着，还是体会不到，迷茫着，这谁又敢妄言？我只看得见，她就这么自顾自活在阳光里，任由我的好友活在密不透风的阴暗。我是多想把那女孩抓过来问个清楚，可是我不行，这感情，就是一个谜。

        都说男女之情复杂至极，同性之情又何尝不在其上呢？若是一个男孩子，我可能早就上去责问他的不是了，而偏偏是这个女孩子，她伤害着我的朋友，我却不敢轻举妄动，深怕动了，是更大的伤害。

        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她选择了一个沿海的城市，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着打趣：“当然是因为观念开放，万一还有哈哈，你懂得，这份爱才可以活在阳光下呀。”我好久没见她爽朗地笑过，仿佛拿到了“免死金牌”。她自然是活得很好的，还加入了和同性恋有关的社团。她告诉我她要帮助更多人接受这样的“所谓禁忌”，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更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处，可以不再胡思乱想？她不说，我什么也不会说。

        那段时间她真的生活很棒，看她快活地发说说、发朋友圈，我甚至都以为，一切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她不再生活在束缚自我的茧里，而是勇敢破茧而出，我打心底为她高兴。

        谁知好景不长，她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本来是件好事，毕竟还是那个女孩子追的她，两个人互相爱慕，甚是甜蜜。然而，就在她们第一次开房的时候，关系突然就变了质，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委屈地趴在我怀里哭，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知道，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只是放开了自己。而那个女孩子，她还不懂爱，她不懂爱意味着喜欢一个全面的我朋友，而不是自私地只想看见和接纳我朋友好的一面。同性的恋情本就需要去经历和突破更多障碍，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轻易将一段懵懂的恋情，扼杀在了萌芽里。那个女孩子自以为“心胸开阔”，还是和我朋友有说有笑地玩耍，在一群人玩耍的时候。然而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生分，我朋友这么敏感细腻的人，又怎么看不到？

        于是她不可逃避地崩溃了，毕竟现在她已经开第七瓶酒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的酒量。就算红酒养身，也耐不起这么疯狂的喝。她已经去厕所吐了两次，却还是招呼服务员，执意又要了一瓶，我拦都拦不下。她哭得声音都哑了，紧紧地搂着我，我都有些喘不上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能慢慢抚她的后背，抱着她，给她一点温暖。我知道她为什么崩溃，这么多年是我误会了，以为她走出了那个笼子，没想到，她不过是把钥匙交给了另一个人。内心成熟责任心又极强的她，找不到感情破裂的归责人，自然又傻乎乎地揽到自己身上，把笼子建得更牢固了。

         她突然开口说话了，一个问题就把我问住了：“小然，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女孩子？还是这么多年，不过是叛逆，想证明自己不同，选了一条奇怪的路？”我是真的怔在了原地，连摸着她背的手都蓦地停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问题，我有过这样的疑虑，却根本无从发问。

      “可把你问傻了吧？”她自嘲笑笑，“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坚定自己喜欢男孩子？后来我有了答案，

因为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是个男孩子，你从来没有给过自己可能喜欢女孩子的余地。我就比较惨了，我第一个就爱上了女孩子，日后，又怎么去改变性向呢？”

        她又连灌了两杯：“其实吧，我也不是没想过，可不可以尝试一下喜欢男孩子。高中谈这么几个男朋友，也不全为了什么保护，我就是想试试，我是不是个所谓怪胎，呵呵。”顿了顿：“你知道吗，我把初吻献出去的时候，嘴唇都是木木地应和，毫无感觉，分手的时候吧，人家总是哭得要死不活，我呢，也就这样了，有什么呢？可能，我就真的很难喜欢上男孩子吧，可以勉为其难地将就，但绝对是长久不了的。我注定是走了一条辛苦得不得了的路了。”

      “其实没关系的。”我终于说话了，“走一条小众的路，不代表是错的，只是你为了得到别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你付出的代价是要更大的。不过如果有一天累了，承受不起这个代价了，觉得痛苦远远大于幸福，就退回来吧，还年轻，还有别的选择，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可以将就，不然就再试试？”我自然知道这句话说得再愚蠢不过了，只是我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用“痛并快乐着”在勉强坚持，这是不是自我欺骗呢？我真的没有答案。我抱着她，轻轻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很累了，这么多年了，你累了。如果真的不行，就再喜欢女孩子，就再换回来，好不好？别把自己的选择都阻断了，你知道的，我想要你幸福。”眼泪推到眼角，我哽咽了，这么多年了，只有我在看着，她这么辛苦，别人是不能懂的。

        她沉默了，温顺地像一只猫，也不动也不闹了，静静蜷在我怀里。我继续说：“你这么聪明，我一说你就能懂。别再把钥匙轻易交给别人了，是你自己把自己关在了笼子里，只有自己才能把自己救出来，你是知道的。

所有人给你的意见，不过都是你潜意识自救的投影，道理你都懂，你就是说服不了你自己

不要害怕，我还在你身边，我会把你内心懂的，都再说出来告诉你，你要听，你真实的想法是这样的，你要听，不要偏执。”

        她又开始不轻不重地哭泣，用力抱着我，碎碎念道：“小然，我懂的，我都知道，是我选了这条该死的路，还不知道怎么回头，真他妈是造孽了。” 我轻轻摸着她的头，眼泪一颗一颗滴在她柔软的发丝上：“你又何尝是错了？你根本没有错，是这个世界潜意识的认知错了罢了。”

        你不过是选了一条不一样的路，故而和别人不同而已，又怎么就是歧途了？

        但你，但你就是因为这个选择，活得这么辛苦了，我又要怎么才能开解你，这是错吗？

       痛苦远远大于幸福的爱，真的是一种错吗？

         我知道这不是错的，这不过是一种天大的代价，选择了，不想回头，就只能坚持，再苦也只能坚持。

        或许自己的坚定，真的能去改变些什么，谁又知道呢？也只能走着看了。

        至少，我会陪你，走下去。

       若是等得到，就柳暗花明；等不到，至少也可以做你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