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皇府”茶楼底下,这是一家沿街的茶楼,车水马龙中,擦得锃亮的出租车将毒辣的太阳直直地反射给我,我感到各种不适,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将重心移回来,感觉身体从下到上:袜子束着我的脚踝,裤子在大腿部分包的有点紧,在腰部地方的皮筋又有点松,汗液正顺着脊椎往下淌,肩膀部位的汗水被衣服吸收了,眼镜的鼻架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滑到几乎架不住。我努力睁着眼,努力分辨一团团向我靠近的人群是不是Anne一家。
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茶楼里面坐着,他们像无数普通香港家庭一样,将茶水倒入碗杯中,一边涮洗着一边聊着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在争执这餐饭是不是应该由我们来支付。父亲刻意将钱包放在了桌布上,那块白色桌布透着肉眼可见的茶渍和油渍,旁边的餐碟缺了一个小口,父亲毫不在意,将缺口转离了自己。
Anne一家足足迟到了20分钟,他们从地铁站的方向慢慢走来,Anne的父亲走在最前面,他穿了一件非常夸张的驼色格子衬衫,非常强烈地暗示着周围这是某个品牌的,身后跟着Anne和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打着一把淡紫色的遮阳伞,伞骨架坏了一节,使得一边奇怪地垂下来。Anne垂头丧气,看到我的瞬间冲着我挥了挥手,眼里都是犹豫和担忧。她是真的在担心我。
爱情像是给了人软肋,又给了人盔甲。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这句话。不知何来的底气,让我大步地走向了Anne的父亲,一边走,我一边伸出了手:“叔叔您好。”
看得出,Anne的父亲非常的不情愿,但是在大街上,他只能勉强伸出手。他的手心也湿漉漉的,这给了我一股莫名的勇气。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只是因为她父亲天生汗手,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紧张地出汗。
我想起了Eric,我知道在这么一个时刻,我做什么都不如模仿他来的好。我边将他们引导向电梯,一边尝试随意地问候一些关于天气的话题。Anne的母亲脸上挂着小心的笑容,而Anne的父亲藏不住眼角对我的歧视,他想从气势上打压我,但是又不得不回答我的一些问题,这让他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般。
Anne低下了头,却从侧角泄露出她忍不住的笑意,估计她也看出了她父亲的窘态,毕竟今天的我的表现并不是平常的我,为了这一刻,我在宿舍里反复练习。我们挤在破旧的电梯里,电梯很小,Anne和我贴的很近,她悄悄地用手摸了摸我的裤袋,而她的母亲一脸羞怯地站在电梯一角,刻意地和她父亲保持着距离。
电梯门开了,Anne的父亲首先大步地迈出电梯门。电梯门一打开便是茶楼的大厅,面前熙熙攘攘近百桌茶客正在高谈阔论,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到并不知道应该前往哪一个方向,只好不甘地停了下来。我父亲恰到好处地站了起来,他肥胖的身躯将身后的椅子顶开,而狭小的空间又使得他的肚子无处安放,只能弯着膝盖,冲我们艰难地挥了挥手。
Anne的父母入了座,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我父亲想要寒暄几句,却又不想显得过分热络。倒是Anne的父亲率先开了口,他指着桌上的茶壶问:“叫了什么茶?”
“香片。”我母亲回答道。
Anne的父亲皱起了眉头:“我不喝香片。”他顿了顿:“低级货。改喝普洱吧。”
可是这家酒楼的普洱茶非常的次,茶水浓得让人怀疑是用颜料化开一样,入口又异常的苦涩。于是桌上微妙地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沉默不语的喝香片的我们一家人,以及苦的眉头都皱在一块的Anne的一家人。
父亲递过去点菜纸,问到:“我们点了一些点心,你看看,有什么想要添加的?”
对方并不领情,直截了当地说:“都好,我们就不看了。”
父亲也不客气,直接伸手招来了服务员,细细嘱咐了炒饭里面不要放香菇丁,因为我母亲不爱吃。我想到了Anne不喜欢吃猪肉,也忙追加了一份干炒牛河。回头正好看到Anne和她母亲意味深长的眼光。
他的父亲表现出了一个不关心妻女的男人的所有特征,他手扶着那杯浓到不行的普洱茶,开口打听一些关于家里置业、年收入及家族病史一些敏感话题,母亲亦非常尖酸地回答他。Anne低着头沉默着,她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整个场面越来越失控。两家人坐在一起后发现,原来自己认为的局势是完全错误的。Anne的父亲脸色开始涨红,我的母亲手指关节也握到发白,她祖籍是潮汕人,往往一激动嘴里的粤语就往潮汕话的语调上漂移。有趣的是,Anne的父亲也不自主地往那方向开始发音,两个人越聊越快,越聊越像潮汕话,然后两个人一脸狐疑地停了下来。
香港的原住民其实很少,大多都是从广东、江浙沪一带及东南亚过来的移民。我们的父母辈也不例外。我的父亲开始尝试地询问:“汕头人?”
Anne的母亲回答了一个地名,我听的不是很真切,可是我的母亲却激动了起来,开始嚷嚷这和她的老家是一个地方,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报地名,我看到我母亲无意识地握住了我父亲的手,父亲脸上有一丝惊讶,他想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却无意识地僵在原地。
得出的结果便是他们是相隔不远的邻村人,若要再往祖籍方向深究,他们也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Anne的父亲又想表现出高兴,又隐约觉得不妥,他的脸上各种表情微妙地调控着。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Anne,开口道:“Anne也是一个传统的汕头好女孩子,我们家里也不希望她名声受到影响……”
我父亲接上话茬:“我们也重视这一块,从小教育孩子要有责任感和使命,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伤天害理这四个字他明显加重了音调,我感觉这四个字像四块板砖一样一个接一个砸在我头上。
“那按照我们潮汕那边的习惯……”Anne的母亲刚开口,被她的父亲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满脸的不高兴,视线在我身上反复扫来扫去,一副及其不满意的样子。我的父亲及时为我解了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到广州那边不要节约,好好照顾好Anne,注意你们两个的安全。”
看得出Anne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对我们一起去广州的明显反感,他没有再说话,夹起桌上的虾饺咬了一大口,感觉像是在嚼我的脸。
大家相互招呼着吃饭,在一片略带尴尬的寒暄中,我看到Anne的嘴角强抿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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