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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子沟的夏天就是一场噩梦,太阳从清晨就开始灼烧整个山村。山村里没有公路,没有汽车,这里的人们过着原始生活,这里的夏天,要么爆裂,要么干涸。
我的家住在村东头,四面无人烟,放眼望去全是连绵的群山。房子是土胚房,盖了好多年了,门窗用木板隔着,勉强能遮风避雨。
屋外酷暑晴天,屋里闷热干燥。我把一床毯子拿到门前的土坝子里见见光,远远地看见养父提着水桶一颠一倒地朝这走来。刚进坝子,他就把水桶一撂,脱下背心一抹青铜一般的脸。他走过我,脸朝我这边一甩,指着我便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小媳妇,动作别磨磨蹭蹭的,小心我宰了你。”
他总是骂我,十多年我都习惯了,估计他也骂腻了。
不过今天他加了一句:“要是你生不出儿子,看我不把你扔出去喂狼。”
他的话像一个诅咒,说得我低下头。我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别扭的身体,洗得发白的麻布衫里,一对还未发育完全的乳房和硕大的肚子预示着耻辱和罪恶。养父钻进了那个破屋子,我感觉冷汗冒上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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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到了这个家,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我只记得我的童年是在辱骂和木棍下度过的,过得毫无尊严。
养父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但是他白长了一副好架子。他脾气就像活火山,随时爆发,家里的人都怕他,包括他的两个亲生儿子。我不是他亲生的,这事我打初就知道,于是他的两个儿子也欺负我,若只是小孩间的玩闹倒也罢了,可到了我8岁那年,我终于知道我来这个家的真正目的。
“你是我们家的童养媳,是要和我儿子结婚生娃的。”
说这话的是养母,我的婆婆,也是这个家唯一把我当人看的人。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一整夜噩梦缠身。怪不得这村子男多女少,怪不得这里的男人眼神阴险怪异,怪不得养父不允许我走太远,更不准我读书认字。原来,我对于他们的作用仅仅在于,我会变成女人,能为他们生儿子。
一次我趁养父不注意,从后面用石块砸他,我狠狠地质问他:“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他发怒了,一看是我,咆哮着:“捡来的,你这狗娘养的兔崽子,从山沟里捡的。”
他追着我打,打得我浑身淤青。
伤好了,我又追着他问,每问一次就被打一次。
我脱口而出:“你这个人贩子。”他强扇了我一记耳光,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养父不是人贩子,他是从人贩子手上把我买来的。
他没有告诉过我原委,而我已经梦到过好多次。
那是在一个火车站。
更冷的冬天,站台上人来人往。“我们要去哪儿?”“哦,我们去柳城,柳城,我的丫头。”我紧贴着我的亲生父亲,他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我被他牵着,后来不知不觉中他放开我的手。绿皮火车鸣笛。他不见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我双脚凌空。我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忘记了一切,等我醒来我就到了这儿。
我好几次做到这梦,又好几次从梦中惊醒。父亲温暖的手掌变成了养父手中的木棍,我的心被这梦剖开,渗出污秽的血。爸爸,你现在在哪儿啊?你是否会来找我?你一定在找我。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到了这儿,这个魔咒般没有人性的山沟子里。但是,爸爸,我想你,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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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夜我从床上爬起,偷偷摸出门,那是我的第一次逃离。
不幸的是,我惊动了看门狗。黑夜里,这家伙比我灵巧。它腾地跳起来就咬住我的衣角,把我往回拽。我和它纠缠着,龇牙咧嘴,在这个家里,我怎么连狗都不如。
我被拖到坝子中央,眼前白光乍现,接着看到养父狰狞的脸。他提着灯笼,穿着裤衩,毫无羞耻可言。他当场把我按倒在满是石块的地上,抬手就是一顿打。
“老子卖了一头牛才把你买回来,你给老子争气点。”
我翻过身,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口。他松了手疼得直叫唤,我一个抽身起来就往门外冲。狗狂吠着,我的腿被什么勾住了。我绊倒了,扑下去,鲜血从我的嘴巴里流出,泪水也奔涌而出。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惊动了所有人。
“兔崽子想跑?往哪儿跑?”他卡住我的脖子,他想要了我的命。
让我死吧,死了结束这暴虐。
这时他两个儿子先后出来,叫他住手。养父把我扔在地上,两个儿子跑过来,老二用脚踢我,老大推了老二一把。
“别碰她,她是我的。”老大恶狠狠地说。
“凭什么?谁输谁赢还不一定。”这是老二的声音。
“不要打了,打死了她你们家就断子绝孙了。”我终于听到了养母冰冷的声音。
万籁俱静,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黑愣愣的大山,像一堵墙,堵住了通向光明世界的道路。
在接下来的几年,我又试图逃跑过几次,而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每一次都被毒打一顿。
11岁那年,我跑到了村口车站,那是我跑得最远的一次,也见到了此生我见过的最多的人。那次抓我回来的是老二,他用一根绳子套住我的双手和腰,俨然拖着一个畜生。他把我关进土胚房后面废弃的猪圈里。我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我坚定了,我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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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到了13岁,就在那年秋天,我来了例假。发现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我和养母两个人。平日里养母对我冷淡,可那天,她竟拉起了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在颤抖。她低垂着目光,平淡地说:“去,把裤子换了,别让你爸知道。”我跑到屋后躲起来,揣摩她的话。裤子里那团乌黑的血渍似乎在提醒我,现在你已经是女人了。
养父是第二年春天发现我来例假的,他点了点头。那天,我正式成了他家的儿媳妇,一个没有地位的生育工具。
也是从那天起,我迎来了我人生中挥之不去的身体和心灵上的噩梦般的煎熬。
三年前老大和村子里的一群男孩打架,头撞到了石磨上,意外身亡。家里只剩下老二。老二18岁了,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这个男人的目光在我身体上来回扫荡,他似乎也有片刻的迟疑,而更多的是要吞噬一切的嚣张。
而我,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我来这里就是要做老二的女人,而现在,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当晚,我搬进了老二的屋子,上了他的床。当他那粗糙而狐臭的身体碾压在我身上时,我感到天旋地转,世界崩塌,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感哽咽而出。我的脑海被重重大山围追堵截,魔窟一样的屋子,养父的竹棍,以及日复一日苍白无力的光阴,都在老二淋漓的快感里被无限放大。
“爸爸,你来救我!救我!”我无声地喊着,无力地挣扎着。
车站人流奔走,父亲的手松开了我的手。
老二的汗液从我的颈项顺溜而下,此刻我只想天花板突然坍塌,或者起一场大火,把所有的一切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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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怀孕了,老二笑了,养父知道了嘴角也动了动,“一定要是个儿子。”
这孩子要不得!我打着冷颤。我为自己意外怀孕慌张。我怎么能怀上老二的种,我要逃离这里,我不能生下这孩子。
我故意摔倒流产,如我所料,养父恼羞成怒,我挨了一顿臭骂。而老二脸上却多了一丝释怀。
当老二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身上时,我感觉他像一头饥饿的野狗正在寻觅它的猎物。
之后他完全把我当成了玩乐的工具,在我还未成熟的身体上任意倾泻一个男人的野蛮,我却没办法反抗,也不敢叫喊。
一切终于暂停在一年后,我的第二次怀孕。为了躲避老二的折磨,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怀胎这十月,除了养父时而的责骂,还好,我没有挨过一次打,日子也渐渐平静下来。
老二对我温和了不少,很少对我发脾气,也不会再扇我耳光。或许是因为我怀孕还洗衣做饭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我告诉他,会给你生个儿子。
就在我临盆的那个夏天,天气很热,屋子的墙壁和屋外的地面也开了裂。裂痕深深,让人不禁胆寒,它仿佛在宣誓愤怒,也仿佛在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过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重拾旧梦,又想到那个车站和父亲的手掌。
不过,我现在只想生下这孩子,生下他了了这家人的心愿,也了了我的心愿。
“快,用力啊!”在我生产那天,养母一直陪着我。
“是儿子,是儿子。”养母喊着。养父和老二心花怒放。我虚弱地躺着,孩子被抱出去,我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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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生火、做饭。生完孩子,我承包了所有的家务事。转眼儿子两岁了,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
这期间,我跟老二去过几次集市。不知怎的,我已经习惯了清净的生活,哪怕贫穷些;我也不太喜欢看到许多人了,好像人多的地方会令我不安。
我开始接受我遭遇的一切,特别是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萌生了一种罕见的感觉,隐隐的快乐和幸福油然而生。
老二的脸上有了笑容,他虽蛮虽土,但这么多年,他好像对我有了感情。
还有养父,一个永远不会懂得感情的人,因为年纪大了,好像也平和了许不少,至少在我儿子面前,再不会动手打我。
生活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也会有普通的快乐?我是不是已经沉沦?不再去问这人间是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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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寒风呼啸。那年村里突然要大摆宴席,全村大团圆。养父和老二带走了我4岁的儿子,临走时把我和养母锁在漆黑的储物间。
哪怕是在家庭关系稍稍缓和的时候,女人依然没有地位。
我和养母一人坐一个角落,天黑了,养母突然挤到我身边,往我手里扔了一个布袋子。
“你快走,今天他们应该很晚才回来,都是醉醺醺的,没人发现,你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养母的话像一颗定时炸弹,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冬夜点燃。
“你让我走?”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走了?”她冷冷地。
“不,我怎么不想。可是……”
“不就是担心你儿子嘛。你放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今后他懂事了会了解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许多年,养母虽然冷淡,却时刻为我着想。她没有忘记我想逃离,这应该也是她的夙愿吧。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猜到了养母的身世,如今我更加笃定。
“快走,别拖拖拉拉的。不用担心我,他们今晚一定会喝醉,大不了挨一顿打。可你不同,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性。”她拒绝了我。也许是时间让她日渐消沉,她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去的一切了。
我还在犹豫,她一下子把我推出黑屋子,“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环顾四周,院子里出奇的安静,看门狗嘴里塞了一包东西,挣扎着,却发不出声音。
这世界上有多少命运凄苦的人,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重获自由。
寒霜露重,出了院门,我回望那个我住过十多年的土胚房,这里的艰难与辛酸不言而喻,往事一时间泛滥得不可收拾。看门狗抽搐着,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就让生命在今夜重新开启吧,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死在这个山沟里,永远不要被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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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花了两个小时来到我和老二经常去的集市,在一间茅舍门前歇了一夜。第二天,我按照养母的指示,找到了最近的一个火车站。
鸣笛声声,人影绰绰,大年初一,人们都穿上了大红袄子,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色。而我,头发凌乱,衣衫破旧,如一个逃难的人。
我左右环顾四周的新奇之色,车站,我在这里落难,又在这里救赎。可我知道,我和爸爸走散的地方不在这儿,是在很远的地方,天涯海角,无从得知。我连那儿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连爸爸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只记得爸爸叫我丫头,我们要去柳城。
快二十的人了,我连大字不识一个。我在售票窗口处寻寻觅觅,想找人帮忙。
突然,我瞥见墙角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着和我一样寒酸。
我走上前去,看到他面前立了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笑得清纯灿烂,而这个男人面容憔悴,神色苍凉无助。
火车飞驰,父亲松开我的手。
一阵头晕,我几乎要摔倒。
“姑娘,你没事吧?”那人站了起来。
“你……”
“孩子丢了,我找了她二十年。”男人低沉地说着,突然他眼前一亮,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二娟子?你是不是二娟子?”
“我……”我很紧张,而他几乎要把我拥在怀里。
他是我的父亲吗?可我明明叫丫头呀。
“柳城,你知道柳城吗?”我试探地问他。
他愣住了,摇摇头,“你不是二娟子。但……你的年龄应该跟她差不多大。”
“我……我也在找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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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的不是亲人,我茫然掉头,却不慎撞进了一个人的身上。抬头一看,是老二。
我几乎快傻了,他怎么跟来的?我拔腿就跑,他一把抱住我,“娘们儿,跟我回去。”
既然决定逃脱,又怎么能重返苦海。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我撕心裂肺地求救。
我好像要丧失理智,像发疯一般地挣扎。眼前一抹黑,浑身阵痛。许多人围了过来,我被重重摔在地上,满眼都是泪水。
一条绳子从我的胸前匍匐而过。
他要绑我?
我一个机敏,命悬一线。我抽出右手,摸出兜里的小刀,对着身边的庞然大物挥去。不知其果,只觉仓促间我的身体被死死困住,胸膛被重物捶打,肚子爆发出绞痛。我的身体快要炸裂,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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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站在这儿,别走,爸爸去买票。”
“嗯。”
“小姑娘,你爸爸在那边,我带你去找她。”
“不,爸爸说了,要在这里等他。”
“那叔叔陪你等好不好?来,我这里有糖果,吃一颗吧。”
……
“狗娘养个小媳妇,你若生不出儿子,老子打死你。”
“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带她走。”
“再生一个儿子,没儿子根就断了。”
……
我朦胧地睁开眼,洁白的床单,透明的吊瓶,细长的管子,伴着我轻微的呻吟声,微微颤抖着。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我呻吟着。
“姑娘,别动,一切都会没事的。”我看到一张亲切的脸庞,是车站那个找女儿的大叔。
“叔叔,谢谢你。我……”
“好了别说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公安局,你一定能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好遥远的字眼!
我含泪咬住嘴唇不住地点头。
他沧桑的面庞落下一抹斜斜的光影,他咧开嘴笑了。我知道,我已经离开那个山沟很久,我真的永远的离开了。
无戒365挑战营4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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