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G121列车吗?它环绕全球运行,载上失去希望的人们,通往天堂。
这是关于自由的故事。
第一章
阿列克谢在编号为G121的环球列车上出生,他的母亲生下他后就离开列车。 阿列克谢19岁的时候,车厢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三个人,其实几年前也是一共四个人,只是有的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座列车上的第一个人是圣西蒙斯的乞丐,第二个就是怀着他的母亲,但她在他出生没多久就逃车了,阿列克谢只知道她叫卡列尼娜,是个很漂亮的俄罗斯人,至于她是怎么逃的,恐怕只有老格雷了解了。阿列克谢也知道其他两个人,但也仅限于知道。
那个座位距离他最远的每天自怨自艾的中年妇人是来自墨尔本的一个寡妇,但她从来不承认。即使她就是从墨尔本一个破旧的小车站上车,而且浓重的方言让人很难听清楚她在抱怨什么,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坚持声称她来自英国的伦敦。她从来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总是自言自语。
阿列克谢后边那个像是80年代摇滚巨星的染着红色头发的杀马特青年,他叫亨利,是个正宗的加拿大人,从多伦多最繁华的车站弹着G调的吉普森(吉他的牌子)我行我素地上车,每天都在对着一个写得乱七八糟的编曲演奏噪音吉他。阿列克谢第一次找他谈话时,他正带着一个红色的耳麦,边哼着摇滚歌曲边晃脑袋。
“哈喽?”
“宝贝爱上我的美好……”他仍然闭着眼自顾自地哼着歌。
“哈喽!我……”
“来吧来吧,别害怕……” 阿列克谢忍不住拍了拍他。
这个男人终于发现了眼前的少年,他不耐烦地摘下耳机,“我叫亨利,干什么?”
“呃……我叫阿列克谢。你为什么穿成这样?这是cosplay吗?”
“拜托,这可是加拿大现在最流行的铆钉牛仔衣,土鳖。”
“可是……”阿列克谢还想说点什么,可男人又带上了耳机对外在事物充耳不闻。他记得前几天列车经过加拿大时那些人穿得可不是这个样子。
但他也不好再问,只能无聊地看窗外。
这时那个一直喜欢自己碎碎念神神道道的老妇人突然坐到了阿列克谢的旁边,说:“你好,亲爱的孩子,我的名字是凯特琳娜,请问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说起话来有种装腔作势的架势,眼里的慈爱与尊贵像是刻意表现出来的。
阿列克谢不喜欢她,格雷曾经评价她说,她看起来像是包在华丽服饰下廉价的塑料糖纸,闪耀着拙劣的金光,又像是从铜水里捞出来湿漉漉的臭抹布。他觉得精辟极了。所以阿列克谢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声:“阿列克谢。”
凯特琳娜并不在意他的没礼貌,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个表演精湛的贵妇人。 “你知道Reiss吗?(英国有名的衣服品牌)凯特王妃一直对它青睐有加。我倒觉得一般。”
“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其实NEXT也不错,尤其是……”
“抱歉,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从出生就在这辆列车上了。”
“哦我的上帝呀,你居然出生在列车上。”凯特琳娜夸张地掩住微张的嘴,“我是在你六岁时上车的,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知道我看到你时在想什么吗?这个列车不会是用一根棒棒糖把你这个可爱的小孩儿哄进列车了吧…那列车的主人有给你什么吗?比如金银珠宝之类的?”
“他给了我没有自由的生活。”
凯特琳娜怜悯地看了看阿列克谢,“真是可怜的孩子。”
阿列克谢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目光,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走到格雷的旁边坐下。
“我猜也许你会想知道,其实她叫玛格丽。”格雷小声嘲讽地说。格雷从来不与玛格丽说话,尤其是在她说起什么Burberry和DAKS的时候,他觉得她应该和他一样在底层抢过期的面包,可她的所作所为却和那些鄙夷他的上层人士一模一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喜欢她了。”
格雷是他的朋友。事实上,这节车厢里可以算得上阿列克谢的朋友的,大概只有他左边的那个叫格雷的圣西蒙斯老乞丐。他很老了,在阿列克谢出生前,他就已经在这个列车里生活了好多年。 据他所说,他在上列车前是个人见人嫌的美国贫民区黑鬼,他从底层摸爬滚打活了四十年,才最后出卖自由,换来了一张通往天堂的车票。
阿列克谢很喜欢听格雷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所以格雷经常把他自己的经历删删减减告诉他。
圣西蒙斯的夏天早晨,窗外还是雾蒙蒙的铅灰色,格雷在卡萨罗小商店里插科打诨想讨来一包万宝路香烟。
“亲爱的克鲁斯,”格雷当时靠在玻璃柜前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挂在上面,“一包嘉宝(美国的性感女星)味道的万宝路,钱下回我一起还。”
“少来这套,闻自己的体香吧。”专柜里边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嗤笑了一声,拿了一包白万宝路(格雷曾评价说一字之差就有一股脚臭味)扔到格雷脸上,说,“快点滚,别打扰我做生意。”
格雷看了看牌子,叹了口气,走出商店,打开包装,忽然发现从里面掉出了一张蓝色的硬纸,他弯下腰捡起来,点了一根烟,劣质的气息就这样肆意地充斥掌控了格雷的大脑。他瞥了一眼那张硬纸——G121列车车票。
他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可是这张近乎空白的车票没有标注时间、目的地、车站名等等。还不如再来一包呢,格雷想,然后满不在意地塞到口袋里去工地了。
“格雷啊,你今年40岁了吧。”一个肥头大耳的工地头子拐弯抹角地说。
“……算是吧。”格雷有点儿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他哼哼唧唧地回答,点燃了一根白万宝罗。
这一点不可否认,格雷是整个工地里年龄最大的工人,超过三十岁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一个已经四十的老头,他的体力在不知不觉地下降,远远比不上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沟壑似的伤疤和疲惫,但上帝只给了他这唯一的工作。
“格雷,老板要换一批人了,以色列逃来了一堆年轻的难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嗯?”那个白胖子有点不耐烦,“工地不是你们这群黑鬼的养老中心,对吧。”
格雷沉默着背上了那个最沉重的麻袋,快速超过了前面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说:“是的,不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强撑着罢了。他的肌肉麻木,像是凛冬里粗壮但僵脆的枯木干,他再也不是那个干劲十足,讨得老板喜欢的年轻人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他的腿踉跄了一下,那一包沉甸甸的沙土就这样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石块叽里咕噜滚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刚刚那个年轻人很快越过了他。
“唉……”那个头子叹息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跌在地上的格雷,眼睛里有怜悯,有同情,也有无可奈何。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昔日干劲十足的小伙子一步一步变得衰老无力,“你明天找老板一趟吧。”
格雷颓然地坐在地上,无数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背着或大或小的麻袋超过了他,可他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色的面具的神秘绅士走到这个与他衣着修养格格不入的工地,优雅地问:“格雷先生,您的车票已经收到了吧。”
格雷抬起头来,夏天辛辣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被光芒镶着一圈金边的尊贵的男人。这个男人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即使他戴着诡异的黑色G字样的面具,也让格雷久违地感受到了上帝给予的微薄的暖意。
他用自己粗糙的黑手抓住男人干净的手,一把站起来,笑了笑,说:“你是说买烟赠的吗?那我想它不是属于我的,因为这盒烟只是我的朋友赊给我的。”
“不,格雷先生,他是给你的。”男人微笑着说,“我是这座列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诺维奇。”
“呃,诺维斯基先生……”
“是诺维奇,格雷先生。”
“抱歉,诺维奇先生。请问这个车票是什么意思呢?凡事总有个原因不是吗,就像凡是十字路口都有红绿灯一样。为什么会给我一张车票呢?这辆车的目的地是哪里?它的出发时间是几点?”格雷话语连珠地问。
“问题可真多,但大部分的人问题都很多。我一个一个说吧。首先给你车票是因为你有可以在列车上达成的愿望。这辆车随时都可以上,只要你有车票。至于目的地?这是一辆环球列车,如果你同意上去,我们会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在列车上度过幸福平安的一生,所以目的地是什么呢?你可以理解为天堂。出发时间的话,如果你愿意,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喝完一杯法兰西香草拿铁咖啡后。”诺维奇很有耐心地解答,像是曾经无数次回答过类似的问题。
“一辈子待在一辆列车里!一定是你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我才会同意。列车里有可以换黄油面包的美元吗?我真他妈倒霉碰到你这个骗子浪费我这么长时间,我劝你趁着我还不想打人快点滚。”格雷恼火他被耍了,愤怒地说。
“冷静点,伙计。”诺维奇仍然很平和地说,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可以保证你衣食无忧,也许晚餐有法国鹅肝,而达成这个美好愿望的条件只有一个,乘坐G121列车最后去往天堂。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拿着车票到任意一个车站上车,何不试试呢?不要让自己后悔。”诺维奇边整理衣襟边说,然后在格雷怀疑而愤怒的目光里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格雷的视野里。
“傻子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格雷摇了摇头,他把车票掏出来,本想把它撕”掉,可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收好,扛起一石袋走了。
“格雷,我想很多事情你是明白的,这里是五十美金,除去你这个月的工资后还有一些,算是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自由了,格雷。”这个老板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古怪地没话找话。
良久,格雷笑了笑,拿走了钱转身离开。
我自由了?
真他妈的胡扯。
“我失业了,你知道失业对于一个小学没毕业的黑鬼意味着什么吗?饥饿和死亡。我在这时碰到了诺维奇,他很神秘,并且答应我只要我一辈子待在列车上,就保证我衣食无忧。”
“你居然相信他了?”
“当然没有,我骂他是个傻子,然后离开了。”
格雷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后他来到了那个小商铺。此时是正午,克鲁斯不在,也许是吃饭去了,他掏出二十美金,一半是还他欠的钱,另一半是谢谢他的免费住宿。
如果我会写字就好了,格雷遗憾地想,这样我就可以留下一封信,对他说我当面说不出来的话。
他多希望自己会写字啊,哪怕只是谢谢两个简单的单词。
可他最终只能深深地看一眼这个给他温暖的小商铺,甩头离开了。
格雷又花了一点钱坐大巴去了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纽约。在这个最繁华的都市,他看到了很多与他格格不入的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晃得他睁不开眼,高大的大厦像是吃人的怪物。他古怪地看着花了他九美分的面包,实在不知道它和圣西蒙斯两美分的面包有什么区别。
没过两个月,格雷就没钱了,不幸地是,没有人愿意接纳一个没上过学还是黑皮肤的老头子。他过上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每天上街乞讨,和老鼠抢食物,看到那些人憎恶的神情和离得远远的背影,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瘟疫。
有一天,他坐在地上打盹,忽然眼前装钱的铁盒子被一个飞快的身影一阵风似的拿走,他猛地爬起来,那是一个划着滑板的少年,他边追边喊:“抓小偷啊!帮帮我!抓小偷!”可是没有人理他,包括那个站在马路边上的白人警察。
他跑了很久,但年老体迈的双腿越来越沉重,他最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孩跑出自己的视野。
他呆愣地站在那,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忽然就崩溃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张蓝色的硬纸,攥得紧紧的。
他觉得,如果当时有一个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别伤心,日子会好起来的。”他都不会去那个车站,放弃自由,踏上那辆列车。
“我坐大巴到了纽约,然后上街乞讨。”
“你曾经当过乞丐!”
“是的。有一天,我的钱被抢走了,一分都没有剩下,我第一次哭了。”
纽约的清晨也是匆匆忙忙的。 衣冠楚楚的白领开着有些人一辈子买不起的福特去上班,还抱怨老板为什么还不给他加薪,却不知道很多人已经被沉重的生存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格雷僵硬地站在这个比较偏僻的小车站里,看着有一辆列车飞驰而过。
我究竟在想什么呢?这件鬼事怎么可能是真的!我居然相信一个神经病的话用一个早晨饿着肚子去等一辆不会到来的车。早晨的地铁会有很多人,我居然错过了一块黑面包。格雷几乎从一个小时前就不停地想,可却总是挪不动脚步。
等等,也许,也许马上就来了?他看起来很有钱,不会耍人吧。
忽然有一个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格雷惊喜地回头,却听到:“抱歉,先生,您挡住我了。”格雷失望地站到一旁。
又过了很久,格雷几乎要咒骂着离开了,又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瞬间,他没有来由地知道,他等到了。
“格雷先生。”诺维奇还是当时的那身衣服,“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你说可以让我衣食无忧的,对吗?”
“当然,只需要签个字,上列车。这里是一份契约,标注很明白,如果同意就请签字吧。”诺维奇微笑着递过一个钢笔。
格雷不认识字,但他问也没问就很痛快地签了。“可以了。”
紧接着,让格雷永生难忘的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只见格雷写的那个名字忽然泛着幽幽的蓝光,越来越亮,最后又突然地消失不见,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随后,一辆绿色的铁皮列车缓慢行驶过来,最后停在了最后一节八号车厢。
“很抱歉,您是这节车厢唯一的客人,前面的刚好满了。但我保证很快,就会有人来陪你了,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孕妇……格雷先生,请。”
格雷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切,最后踏上了这辆列车。列车嘎吱地关上了车门,格雷回过头去,却发现诺维奇凭空消失了。
“我知道我可以放弃了,我努力过,抗争过,我对得起我的自由了。于是我上了列车。”
“真他妈的奇怪。”格雷嘟囔了一句,但马上他就不再怀疑什么了,他满脑子都已经被桌子上的那盘牛排装满了。桌子上有一个卡片。卡片上是安格斯肩胛牛排,但格雷看不懂,他就把它扔一边去了。
这段日子,格雷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百无聊赖的生活,但格雷却发自内心地享受这一切。他深知安适的美好,也知道饥饿的痛苦,所以他格外珍惜。
“车里真的挺不错,食物丰盛,但只有你一个人享用。”
没几个星期,这辆空荡荡的车厢里果然又上来了一个人,是个来自俄罗斯的孕妇,叫卡列尼娜。他开始和这个女人聊天。
“幸好孤独的日子并不长,你的母亲来了,她是个美丽的俄罗斯人,叫卡列尼娜。”
“在列车上的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舒服的日子。”格雷伸了个懒腰。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很快我就厌倦了,你知道吗?我居然想在草原上放羊了,要知道……”她忽然不说话了。
“我觉得我不会厌倦的,永远不会。现在快十二点了。在来列车前,我还在和一只臭老鼠抢发霉的面包,可这车上,我每天吃的食物都是不同的,尤其是在你告诉我那个食物旁边的卡片写的是什么后,简直不能再庆幸我的选择了,果木安格斯雪花牛排、不莱梅香肠鸡肉披萨……这些卡片上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你为什么来这里?”
“……让秘密见鬼去吧,有什么不能说的。”女人犹豫了一下,忽然说:“我是西伯利亚的牧羊人,从我会走路开始,赶羊就是我的一切事情了……”
一辆自动推轮车滑了过来,格雷把上边的食物端下来,车子就又滑走了。“边吃边说。”
卡列尼娜摆摆手,拿起那张卡片,“慢烤法式嫩羊排,真怀念,我以前有一阵一直吃这个,因为我的羊死了,然后我吃了它。”她神经质地笑了笑,接着说:“我爸后来把我卖给了一个富豪,原因是他的聘礼是三头绵羊。那个暴发户肥头大耳还很残暴,再之后我就上了列车。我是在上列车前一天知道我怀孕的,不然我可能会犹豫不决。”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上车前一天?格雷差异地想,可是那个列车主人是在更早的时候就说下一个上车的人是个孕妇!他若无其事地感叹了一句:“人们总有各自的悲哀。”
过了很久,格雷以为卡列尼娜已经睡着了。
“你想出去吗?”卡列尼娜忽然说。
“你想逃出去?”格雷震惊地问,“可你刚来了没有一个月。”
“我知道,但我感受得到,我迟早会被憋疯的,我想要自由,而不是这辆狭窄的车厢。”
“签订契约后出不去的。在你没来的时候,列车经过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上帝,那里太美了,我当时想要下车去玩一会再上来,列车在经过山区的时候会很慢,我完全追得上,可那个门有魔法!那里明明是透明的,我也确定没有玻璃,可就是出不去,一根手指头都不行。通往别的车厢的门也打不开。”
“我知道,我也试过……别这么看我,是在半夜的时候列车驶过西伯利亚,我看到了我的丈夫,我是想扇他一巴掌就回来的。”
“好吧好吧,但你看,这里被魔法包围着,出不去的。”
“不完全是,其实……”一声尖锐的喇叭声打断了卡列尼娜的话。格雷朝窗外朝看去,这里是西伯利亚山脉。
翠绿的青松矗立在石头边,山顶熠熠生辉的积雪像是上帝保佑这个山脉的屏障。 一群棉羊闯到了铁路上,咩咩地叫唤。
“她们看起来真像我的羊。”卡列尼娜感叹。
“不远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
“我们聊得很愉快。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卡列尼娜忽然心血来潮地教格雷识字,他学会的第一个单词是谢谢,第二个是自由。
他盯着那简单的单词“thanks”怔了好久,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知道这个简单的小家伙。
他又看向第二个单词,自由。
有几回他觉得那股销声匿迹的向往自由的心又跳动了起来,但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吃人的怪物,过期的面包,臭老鼠,他又缩回了这个安逸的囚笼里。
“她教我写字、画画。”
时间又过了几个月,但格雷在这里一点时间概念有没有,他是从卡列尼娜日益变大的肚子看出来的,他十分担心她要怎么把孩子生出来。
直到卡列尼娜怀胎第九个月时,诺维奇忽然出现了:“亲爱的女士,请到九号车厢来,这里即将迎来列车上第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太令人激动了。”
“九号?我记得八号车厢是最后一个。”格雷奇怪地问。
“供给总是受需求影响。”
卡列尼娜看起来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她最后对格雷说:“等我回来。记得给我留个位置。”然后就走了。
一个多月后,格雷等到了卡列尼娜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
“欢迎回来。”
“……我以为你会说他真可爱之类的。”
“他确实很可爱。但是欢迎回家。”格雷变了一个字。
男孩儿很乖,没有哭闹。
“她离开了一个月,然后带回来了你。”
夜晚,卡列尼娜下了床,站在窗户边上,向往地看着列车外面闪耀的群星和藏在夜色里的积雪。她找到那个隐蔽的开关,把窗户稍微打开了一点,夜晚微凉的风就涌向她的头发,闭上眼,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自由自在的牧羊女。
“格雷。”卡列尼娜轻声叫。“格雷,醒醒。”
睡在隔壁的那个男人迷迷糊糊地起身,看到一个几乎要融入银色月光的身影站在窗户边,轻声叫他的名字,她身后的窗户露出了一点缝隙,钻进来了自由的透明的风。
“卡列尼娜……窗户打开了?”他惊讶地看着那个原本严丝合缝的窗户,揉了揉眼睛。
“是的,格雷。我要走了。”
“……你要离开列车吗?”格雷对着这个不太真切的人影说,他有点想阻拦她,在这辆列车不好吗,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张开嘴就变成了这个。
“是的,格雷,你愿意和我一起逃亡吗?”卡列尼娜带着淡淡的期盼问。
格雷几乎要点头答应了,可是吃美元的怪物,腐烂的面包和老鼠又一股脑地钻进了格雷脑子里,他没有意识地摇了摇头,“……抱歉。”也许再过几年他会答应,但现在不会。
卡列尼娜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她把失望掩在微笑里,把窗户彻底打开,肆意妄为的风瞬间灌满了车厢,卡列尼娜蹲在桌子上,面对着车窗外面的世界,镀着银光的草丛波光粼粼,像是月亮和星星的海洋。她深吸了一口气。
“孩子,你的孩子还在这里。”
卡列尼娜回过头不舍地说:“我不能带走他,否则诺维奇会知道的。有两份契约,这节车厢必须有两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свобод。他叫свобод。”(俄文的自由)
“再见了,格雷。”然后她纵身一跃,跳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格雷趴到窗边,看向外面,这座一直慢悠悠的列车好像忽然变快了,那个身影很快就融进了清冷的蜿蜒而下的月光里。
“她告诉我你叫阿列克谢,然后离开了。”
第二章
“你后悔吗?”阿列克谢经常轻声问格雷。
“……有时候会,但看到威尼斯海鲜岛披萨时候绝对不会。”格雷的笑声很大,好像虚张声势的掩藏什么。“快十二点了。”
阿列克谢知道他不想多说了,就识趣地离开了。
阿列克谢开始依靠写作又打发了两个月的时间,偶尔他会看看窗外,无论看过多少次,他从来不会觉得腻,他希望有一天,蓝天白云不再是被切割地方方正正的。
又过了几天,列车在日本横滨市的郊区停下了。
上车的是一个年轻温柔的姑娘,名字是山口木子。她很安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一本铅灰色封面的书上了。
这是阿列克谢第一次见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阿列克斯感到新奇,于是没过几天,他就凑到女孩旁边说:“嗨,我叫阿列克谢,你在看什么?”
“我叫山口木子,你的名字很特别。这本书是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女孩说英文的声音很温柔,她浅浅地笑着,脸颊还有一个可爱的酒窝。
“哦,谢谢。呃……这本书讲的什么?”阿列克谢尝试找点话题。
“大概是关于女性的哲学吧。”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听起来很有意思。”阿列克谢没话找话地评价。
“也很有意义。”
“我猜……”
“孩子!”格雷车厢的个人房间大声地叫他,他的声音有点奇怪,好像很着急和慌乱。“过来。”
他只能冲山口木子歉意地笑了笑,大步走过去:“来了来了,老头,什么事?”
格雷正半躺在床上,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孩子,不要和那个日本人接触得太深。她很危险。”
“怎么会?她那么温柔。”阿列克谢怀疑地说,“老头,别担心,我可不是见色忘友的小人。你要来一杯飞行员莫吉托吗?”
“这辆列车上会有正常人?你还记得她在哪里上的列车吗?”格雷突兀地问。
“好像在横滨。”
“是横滨东部的郊区车站,你知道那附近十分荒芜,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烟吗?”
“拜托,你瞧不起农村吗?”
“那可不是村落,孩子,那是女子监狱。”
“格雷你可别骗人,她看起来……”
“不要以貌取人,你知道《第二性》讲的什么吗?是女权主义。”
“那也不能断定什么啊。也许她只是年幼无知去偷了谁家的东西。”
“我头一次知道你口齿这么伶俐。” 阿列克谢有点窘迫,嘟嘟囔囔地说:“本来就是啊。”
“但她并不年轻,她今年三十二岁,她杀人了,杀了她的丈夫。”
“嘿,老头,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每天早晨都有报纸可以看。”
“……我知道啦,老头儿。”阿列克谢震惊之余又有些怀疑,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去试探试探她,万一误会了呢,你老了,眼睛可能不好使了。”
“别忘了飞行员莫吉托,小孩儿。”格雷又躺了回去,不忘喊着。
他其实一点也不平静,他看得出来,小孩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他不再缠着他见故事,不再依偎他的怀里,不再陪伴他。他不再需要他。
不一会儿,阿列克谢忍不住去问那个日本女孩,“听他们说你杀过人,是真的吗?”
女孩笑了好久,眼泪都挤出来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阿列克谢也不禁笑了出来,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啊。
“是啊,我的丈夫。”
阿列克谢骤然愣住了,他用干涩微颤的声音地问:“为什么?”
“他觉得世界是男人的,而女人是附庸品。”她又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连在性交中,女性都是处于被动和守势,像个容器,收纳男性的欲望。”(摘自第二性)
阿列克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颤抖地回到房间的,他从来没有在这一刻更想念格雷臭熏熏的怀抱。
这个杀人犯却好像毫不在意,仍旧一如既往地捧着本书从早读到晚。而其他人也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总让阿列克谢觉得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阿列克谢又开始只和格雷聊天。
第三章
格雷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的第一个列车朋友。直到某一天,他忽然看见了卡列尼娜,她在距离山麓不远的地方提着一篮子黑面包,披着脏兮兮的亚麻披风在小道上叫卖。
明明时间在卡列尼娜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格雷还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她生活得不好,但她笑得很开心,是一个自由的人才会有的笑容。
过了一会,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他们一起走向偏僻的家。
格雷看了很久。
“老头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孩子,吃饭吧。”格雷说完又朝窗外看了看,她已经不见了。
晚上,格雷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格雷在夏日星期六的午后坐在自家的房顶上刷墙,在汗津津的一通劳动后,打开两瓶被晒得温热的啤酒灌入肚子里,说真的,那味道比加了冰块放在精美酒桶里的扎啤差远了,但没来由的,他喜欢。
他那时候在瑰丽的火烧云下听到卡列尼娜和阿列克谢催促吃晚饭的声音,就叽里咕噜地爬下梯子,草率地洗把手,朝天空肆意地甩一甩,然后走到餐桌旁坐在铺着打补丁的软垫子上,他可以享用第一块最新嫩肥美的鹿肉,作为干了一天活的奖励。
他又在工作日到市场上卖鳕鱼,他早晨去,不到傍晚就可以卖完。
他在回家的路上会顺手折一枝玫瑰花送给卡列尼娜,然后和小时候的阿列克谢做游戏。
梦里的他不知道,这叫做自由,但他仍旧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它。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地流过,阿列克谢在某天半夜忽然醒了,他看到了车窗外面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阿尔卑斯山屹立在瑞士脚下,夜空因为云层显得深邃而神秘,银色的飘雪蜿蜒而下,顺着山顶虔诚的白雪,流淌在墨绿的山麓上,勾勒出山顶明净的积雪,把一切颜色和形状融化在了暧昧的灰影里。沙沙作响的针叶林摇曳着斜长的影子,像是无声地邀请着什么。
不知何时,本来睡着的格雷也醒了,阿列克谢转头朝格雷说,“老头,我想离开。”
格雷很久没有过看到过同样亮晶晶的双眼了,上一回是在19年前,那个美丽的女人也是站在窗户边,虚无缥缈地化在月光里,对他说:“我想离开。”
而如今是她的孩子,融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里 同样遥不可及。
“干什么呢,睡觉吧。”
阿列克谢好像看见这个老头头一次慌乱极了,再看时却好像什么有没有。
“晚安,老头。”但他激动地一点也睡不着,出去这个念头以前总是时不时冒出来,但他从未如此坚定过。
他并不知道此时隔壁床位的老头也没有睡着,他的心慌乱地如同一团乱麻,他害怕这个男孩像他残忍的母亲一样决绝离开,害怕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列车上等待死亡。
第二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雷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已经不再是昨天以前的那个依偎他的小男孩了,他逐渐独立,不再需要他,他开始向往外面的自由。离开格雷自由的小孩会更加张扬,可离开了小孩,格雷只是个孤独的老头。
阿列克谢一如既往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向外面,但他不再是无聊地打发时间 ,而是将外面的事物一笔一画地描摹在脑海里。
“你知道自由是什么意思吗?玛格……呃,凯特琳娜太太。”格雷在一天下午,忽然听见阿列克谢这样问向那个他从未主动聊过天的女士。
“哦,快坐下,亲爱的孩子!”老妇人似乎对于这个突然造访的客人感到很开心,她热情地站起身来,“这几天我很忙,实在抱歉,可是玛丽莲又出新品了……”
“凯特琳娜太太,请问您自由吗?”阿列克谢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哦孩子,我当然不自由,如果你把自由理解成幸福了话。没有人愿意欣赏我的巴宝莉。哦,上帝啊,我的钻石戒指你看到它在哪了吗?它早晨还在我手上呢,弗莱德还等着我参加舞会呢。他13年前就邀请我了,可事到临头总是有别的事情……”
阿列克谢悄悄离开了。果然问她是不明智的,但她的答案应该是不自由吧,即使她衣着光鲜亮丽。因为没有人欣赏她。
“亨利?”阿列克谢轻轻地拍了拍亨利的肩膀,但他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阿列克谢只得又拍了拍,“亨利,你知道自由吗?”
“别打扰我,小鬼。”亨利不耐烦地说,又惊讶地问:“你长大了!你居然这么大了。”
“是的,已经过去五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居然过了五年了,可我还是没有把这首歌完善出来,我明明已经这么自由了,不再有房租、投诉扰民的房客、没有账单……”
这大概是说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自由吗?
阿列克谢最后去问了那个外表温柔的女孩。
“呃……木子?”他有点胆怯地打断了那个正在看书的女孩,“你在看什么?”
“《第二性》。”
“你已经看了很多年了。”
“但女人还是没有自由,不是吗?即使我读了这么久。”
她也不自由,即使她随心所欲地杀了人,又如愿以偿地没有住监狱。
最后他问向那个老朋友,“老头,你觉得你自由吗?”
格雷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由啊,我吃饱喝足,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什么不自由呢?”他第一次对小孩说了谎。
“可那不是自由,你甚至不能离开这节车厢。”
“对,我是不能离开,可我也不想离开。我在这里可以享受安逸舒适的生活,牛排取之无禁,我爱这样周而复始、有条不紊的生活,它在按我的期盼一步一步地进行着,那么这就是我满足的自由。”他堂而皇之地欺骗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其实也在欺骗自己。
他不自由,他也想出去的,可这个世界不会接受一个没读过书的黑皮肤的糟老头子。是他一步一步走向这个牢牢束缚自己舒适的列车里,并试图拉住这个孩子。这里很好,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吃人的怪物和老鼠,没有发霉的黑面包,他们可以一起。
他在十九年前已经放一个人离开了,他后悔了,所以他绝对不会放第二个人离开。
“自由是自己给的。”
“老头,我妈妈当年是怎么出去的?”阿列克谢忽然问。
格雷陷入了沉默,不管阿莱克斯怎么问,他都闭口不谈。
格雷清楚地感受到两人之间出现了隔阂。像是冰面上一条细细的裂痕,一点点扩大范围。
我错了吗,我亲手把他养大的,他的生命是我给的。为什么我不能稍微贪婪一点,让他陪我一辈子呢。
第五章
“木子,你还在看第二性吗?”
“是的。”
“其实平等就很好了。你听说过俄罗斯的乌托邦吗?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也不错,你可以看看。”
“你不害怕我了吗?”
“怕啊,可是我更怕无聊。”
“你现在看起来还挺有趣的,我会看的。”木子温和地笑了笑,“你无聊吗?我经常看到你和格雷在聊天。”
“是的,但现在不是了。他最近怪怪的,神经兮兮的,可能更年期了吧。”阿列克谢开玩笑地说。
“也许吧。”木子清澈的深棕色眼睛好像看透了一切,“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孤独。”
“你这话听起来很专业嘛。”阿列克谢调侃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七八十了呢。”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要去吃饭了,以后再聊?”
“再见。”阿列克谢失望地看着她离开了。
不久,阿列克谢觉得他实在需要找个人聊聊天,他走到玛格丽太太旁边,说:“你好,卡特琳娜女士。”
“你好,亲爱的阿列克谢,快坐下。你要来一杯蓝色海洋吗?鸡尾酒很适合你们年轻人。”玛格丽正端庄地坐在酒红色的坐垫上,品味着一杯榛子松露热咖啡。
“不用了,谢谢您。我想听听您谈一下珠宝、舞会,可以吗?”
“哦,当然。我刚刚还在想15年前,我穿着丝弗卡的深紫色英伦风撑箍裙参加交际舞会的事情呢,明晃晃的耀眼的吊灯给大厅涂满了暖橘色的光线,我就在那时看到了弗雷德。他邀请我跳舞,我笑颜如画。”玛格丽怀念地说,苍老的容颜划过了一滴泪。“抱歉,我失态了。你还要听什么?”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要睡午觉了,愿上帝祝福您。”阿列克谢礼貌地说,离开了。
他经过那个摇滚歌手时,忽然说了一句:“你的歌曲很好听,不用再改了。”
一如既往,那个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列克谢笑了笑,上床睡觉了。
第六章
时间在列车上是个很奇怪的事情,它包容地接纳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人,让人们在狭窄的车厢里百无聊赖时,又悄无声息地流逝。
二十一年后,阿列克谢四十岁,格雷82岁。
一天深夜。
“阿列克谢,醒醒。”
“嗯?老……格雷,怎么了?”
“你想听故事吗?”
“别闹了,格雷。你年纪大了,经不起半夜不睡觉。”
“不是外面的故事,是关于列车的秘密。你离开吧,逃得远一点。”
“……什么?格雷?你什么意思?”阿列克谢一下子就惊醒了,他激动地问。“我要怎么出去?”
“你知道列车如今已经有15节车厢了吗?供给总是受需求影响。”
阿列克谢不太明白格雷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的话,但他没有打断。
“你理解时间吗?亨利这个人很奇怪对吧,他是1796年上车的,在200年前。我知道你很诧异,他的时间不太正常,或者说没有人的时间可以定为标准。这辆列车穿梭在不同的时间轴上,载着出卖自由的人。玛格丽是1932年上车的,而你的妈妈是在1856年上车的。
诺维奇——列车的主人,他比你母亲更早地知道她怀孕了,这很奇怪,可如果按照上面那个解释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他是来自未来的人。
他创造了这俩列车,并企图让它开动。列车的动力来源是人们的自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是自由的。你不属于任何一个时间,也可以选择任意一个时间。”
我也想离开,可是有契约……不,我知道不是契约的问题,是我老了……也不是这个,是我害怕了,我还是害怕。孩子,我太自私怯懦了。
你随时可以出去,不仅是契约上面不是你的名字,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自由,你值得自由。”
对不起,阿列克谢。
我硬拉着你让你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只是为了不孤独。列车很慢,我怕寂寞。你知道吗?在你母亲还没有上车的时候,我对着这个空荡荡的车厢,外面那么大,那么热闹繁华,可我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后悔让你妈妈逃走了,所以在我有第二次选择的时候,我自私地把你留了下来。你是自由的风,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从来只会叫你孩子,你的名字让我向往又胆怯。我是在你这个年纪上的车,而你又即将在这个年纪下车,多么富有戏剧性啊……你离开吧。”
格雷说完这些话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陷入了缄默的枯井里。
“孩子,你妈妈曾经告诉过我,阿尔卑斯山的野花会从窗户里长出来。”他轻声说,阖上了眼睛,留下了一滴释然的泪水。
第七章
阿列克谢惊讶了很久,他从来不知道这一切事情的背后有这么大的秘密。他想宽慰一下那个确实爱他的老头,可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再是那个二十来岁的冒冒失失的小伙子了,无情的时间像轻若无物的大雪,埋葬了感知。他发觉自己已经容颜衰老,性格上的棱棱角角也被磨平,这一切也总归让他明白了孤独是什么滋味。
他坐在床上,清泪顺着他眼角的浅浅的皱纹留下,他轻轻地说:“谢谢你,老头。”
后来的一个晚上,他找到了窗户的开关,他轻轻地打开窗户,发出来一点吱呀的动静。他不自觉地转过头看向格雷的床位,发现并没有惊醒他后,才有转过身来。他不知道的是,格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又闭上了。
他把头探出车外,春天微凉的风涌进来,他似乎焕然一新了。两座山峰之间躺着一轮春天的半月,月华银白,好像触手可及。
他随时都可以跳下去,然后拥抱自由的风。
可他还没有和这个他待了半个辈子的地方告别,他还没有亲吻格雷的脸颊,没有和其他人道别。
慢慢来,一切都还来得及,时间还早。
他兴奋极了,却不知道一切自由的馈赠背后都早已标好了明晃晃的价格。
第二天清晨,格雷安详地死在了床上。
阿列克谢崩溃地摸着格雷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没有人打扰他。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星期,那已经没有的呼吸狠狠地攥紧了阿列克谢的脚腕,不让他离开。
格雷走了,列车里一下子就空荡荡的。
半年后,他决定离开了,这辆列车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格雷的死禁锢了他一段时间,也彻底打开了他翅膀的枷锁。
这天清晨,他正在收拾东西,枯木枝、1952年的旧报纸、自由宣言……一切都是和格雷有关的,他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和那个老头有关。
“老头……”他下意识地叫出来。
恍然间,他瞥到外面的杂乱无章的高楼大厦。
列车以前很少开到过繁华的市中心。拔地而起的高楼像是冰冷的巨人直插云天,他看到了格雷所说的吃人的拱形门洞,在洞门中间的结合处是深灰色的石梁,似乎这邀请着人们贪婪的欲望,把整个基座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一扇扇窗户闪闪反着太阳,密集的聚在一起发出刺眼的光芒。
他也看到了人来人往的街头,人们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奇装异服的人。还有路上的车子像是包着铁壳子的怪物,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飞驰而过。
他拉上了窗帘。他不想承认,他胆怯了。
夜深人静,车厢里只有人们平缓的呼吸声。
阿列克谢静悄悄地爬下床,走向窗边。他到最后什么东西也没有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窗户,爬上桌子,手抓着窗户的上沿,凛冽的寒风让他打颤。
硬邦邦的水泥地是一成不变的铅灰色,可却让他眼花缭乱。
他又回过头去,列车带着呼吸的温度让他感到暖和。
也许是天气太冷了,或者是水泥地太硬了,他没有像母亲纵身一跃。
而是关上窗户,躺回床上,安静地呼吸着。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打开窗户。
他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他不再执着地追求自由,也就没有什么能够左右他的情绪了,他不再悲伤,不再快乐,也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他不害怕那个杀过人的女人了,于是有些神奇,又有些顺理成章地,他和木子成为了朋友。这种朋友的羁绊很浅,像溪水浅薄但温和。他们会一起安静地坐一天,相顾无言。但这就够了,恰如其分的交谈和陪伴。他不再需要一个无话不谈的格雷了,他只需要在这个孤寂的车厢里,有一个人默默地陪伴着自己就够了。
至于那个摇滚歌手,他很古怪,沉默寡言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列克谢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既然他乐在其中,那就很好。没有必要强求合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还有玛格丽太太,阿列克谢以前觉得这个老女人泡在金钱里太久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铜臭味,甚至咬一下都是硬邦邦的硬币。她已经无可救药了。她也许确实很虚荣,她一直在尽力表演一个有涵养的贵妇人,这似乎没有什么讨厌的,而如果她认认真真地表演了一辈子,那么没有人可以质疑,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贵妇人,阿列克谢想。
又过了几年,列车里多了一位新成员,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从里约热内卢上车。
这个孩子想出去,他看得出来,他听木子说这个小孩是被他贪婪的姐姐用一万块钱卖上来的,他刚到车上,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早。他像是一个新生儿,外面的世界虽然是崭新的,但他的时间还很长,他可以花10年甚至20年来适应,然后爱上这个神秘的世界。
但阿列克谢自己不行了,他很老了,他再也抓不住那个猖狂张扬的自由的风了。 夜深人静。
阿列克谢艰难地打开了车窗,凛冽的冷风吹过了他的头发,那是自由的风。但他太老、太僵硬了,他承受不住外面飞快的冰冷。
风又吹向了那个小男孩怯懦的身影。透明的风之所以是自由的,因为它可以随意变成它喜欢的颜色,比如,那个一切都还来得及的男孩儿。
“出去吧,跳下去,小孩儿,趁你还能够自由的时候,你值得自由。”他颤抖而激动地地对着这个充满希望的孩子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