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周末，我又见到了外婆。她今年已经愈发的健忘了。走过她身边，她把右手抬高遮挡在额头，仿佛有强光照射令她无法睁开眼，只能眯着眼远眺，问你：噶是啊个？（这个人是谁？）

我看着她大声地回答。外婆脸上的皮肤像一张胡烂的面皮，垂挂下来。那双细小迷糊的眼睛叫人难受，仿佛臭水沟上漂浮着的白沫，肮脏、混浊。真想有一种神奇的药水滴进去，化开，从此一片清澈。她再问，我再答，如此两三遍后，她才知道。等我在家里洗个手又遇见她时，她又拉着我问，嘎是啊个？

外婆从来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老人，而所有的年青人似乎都希望老有老样。她半夜三更起床劝舅舅看电视不要太晚，追到麻将桌旁问舅舅饭吃过了没有，舅舅恼火；她把口袋里的荔枝两个两个分给路过的人家，放在他们家桌上，他们都还回来了，家人尴尬；她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看见琴（我母亲），有时候母亲就在她眼前，母亲无语；她见到小辈就从口袋里摸出她藏了很久的糖果糕点分给大家，还说“我的手是干净的”，可谁都不要吃，大家躲开。

外婆老了，村里年纪相仿的都已经归去，她每一个都去送，哭着回来。越来越没有人愿意与她说话了，可她总是喜欢凑到人多的地方，挨着人坐下来，问东问西。她的二女儿坐在身边，她十分钟里问了三次“你是啊个”；她问外甥，女朋友找好没有？事实上弟弟的女儿已经五岁。她拄着拐杖满村子大喊大叫，说母亲掉进塘里快要淹死了，你们行行好，快去救救她！她总是说我的名字是她取的，母亲就和她争辩。她总是邀请我去她家玩，对我如此，对别的小辈也如此。以前别人遇见她会问候她，现在路过她身边也不愿意招呼问候了。偶尔会有比她年小的长者，拉她的手提醒她“小心点”。以前她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村里的谁，现在听不出来了，问：“嘎是啊个？”

母亲今年也变化许多。我知道母亲对于她的这位母亲的情感，怨大于爱。多少次我从母亲的嘴里，听她哭诉，听她抱怨，听她讲外婆如何偏执无情的剥夺她的青春自由与爱情。然而今年的母亲却有着我少见的耐心与温和。这种变化应该是缘由在她看来，外婆的日子不多了。虽然有时候她也被外婆所烦所累，免不了说几句，然而眼睛里，行动里多了许多的叹息与心疼。母亲给她打水洗脸，洗头洗澡，给她包馄饨，给她烧喜欢的鱼，给她剪头发。母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话是：外婆今年真的老了～～～当母亲感慨着外婆大热天穿了八件衣服的时候，我看到母亲望向外婆的眼神，满是留恋。我的心里升起了母亲老来的样子。

以前外婆给我的东西因为不喜欢我总是拒绝，现在我笑着收下。

吃好饭的时候，她总是颤颤巍巍挪着脚步，扶着墙，要把没吃完的饭倒到鸡舍里，母亲怎么劝怎么吼也没用。我说，妈，就不要劝了。

外婆以91岁的高龄，走在生命的边缘。我突然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