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应该快醉了吧。但,这酒是怎么回事,号称长安城最烈的烧刀子,为什么越喝越苦。
不待他想明白,就听所处酒楼的木板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那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好友转眼来到了跟前。
只是这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那话直戳他的心窝。
“哟,这谁啊?真是退了婚无人管束,大白天就在这儿酒得烂醉?”
他左手曲在桌子,右手按着酒坛,没有起身相迎,仍趴在左手上。
好友在他右侧方的桌前坐下,将桌上扣着的酒碗翻起一个,自顾自拿过他右手下的酒坛,倒酒、狂饮,一气呵成,其间没给他半点眼神。
两人一起长大,虽这厮什么也没说,但那眉间的幸灾乐祸藏也不藏,不瞎的他觉得心里更苦了。
他本想抱怨几句好友不知安慰人,结果这人直接扔给他一个睛天霹雳,“今日是表妹订亲的大日子,所以到你这来迟了,哈,哈哈,给你赔个不是。”
他没管好友脸上那幅“你自作自受,活该,我表妹有的是人娶”的表情,只是这消息,让他想醉的脑子瞬间清醒。
他鲤鱼打跳似的坐直身子,手已在桌子借力准备起身,只是起了一半他又茫然坐下,他以何身份去那姑娘的订亲现场,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嫁给别人。
2、
那姑娘,是好友的表妹,也是父亲生死兄弟的遗腹子。当年父亲感念兄弟的救命之恩,为还在襁褓中的姑娘与小少年的他,定了婚约。
姑娘很漂亮,脂凝玉肌,如花美貌,只是这一点,是在他写了退婚书,那个姑娘与他疏离后,他才慢慢认识到的。
他一直知道姑娘是恋着他的。那些每月必送的糕点,平日的药膳,三五不时的香囊、扇坠、手帕,甚至鞋袜衣衫,姑娘都能按着他的喜好,洗手作羹汤,丝线密密逢。
可就是这么一个跟在他身后十几年,瞧着他就是满眼欢喜的姑娘,在退婚之前,他似乎从没好好看过她一眼,更勿说了解她,关心她。
好友曾多次提醒甚至带着警告的口吻,“你能不能对表妹好一点!”
那会的他总是不耐烦地佛开好友,“知道了,加冠后就八抬大轿娶回来。”
因为在那时的他看来,反正是已定下的妻子,就那样了吧,还花那些时间在她身上干嘛,学业不重要吗?家族不重要吗?
可那会的他哪里会知道,真心,从来都是需要等价交换的东西,也是最经不起时光与冷淡磋磨的东西。
3、
退婚,是他一时意起的口快之言。
而退婚的起由则是来自家作客的表妹打坏了姑娘的一只手镯,两个姑娘的几句争吵,进入了正读书的他的耳朵。
他没问缘由,开口就是责备姑娘不懂礼数,连让一让表妹这样的小事都不懂。在他看来,一只手镯能值几个钱,何必徒闹风雨。
那天,他看见姑娘眼里有倔强,有盼他站在她那一方的期望。可他,没有。
那会的他,内心有被扰后的不喜,加之表妹在一旁哭诉,姑娘的开口解释在他眼里都是狡辩,火气上头的他,话赶话说出了退婚之言。
此话一出,他看见了姑娘眼里的光迅速消散,取而代之是转红的眼框;也看见她攥了拳头,捏紧手里的帕子,甚至有点点腥红染上了手帕。
他本以为姑娘会像以前那样,一边自责一边道歉,给表妹也给他各自一个台阶。所以他立于姑娘前,等着她收回情绪。
只是这次等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他有些不安的皱了皱眉。本想厉声问姑娘“为何还不道歉”,却听得姑娘说,“此婚约为父母所定,既然公子无意,那就写一份退婚书吧,往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其实,在退婚之言出口后,他就觉察自己的心似空的一块,只是未来得及想明白,姑娘的那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让他大为恼火。
毕竟在自己面前十几年来都是温婉听话的人,突然要与自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谁能受得了这其中的落差。
所以,他一气之下转身入了书房,寥寥几笔,退婚书已成,他与姑娘似再无干系。
4、
自送出那份退婚书之后,他的心空得很厉害。虽是一幅认真读书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姑娘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手里的书一页也没有翻动过。
及至夜幕,好友来到他的院子。
他看见好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灰暗了一个白昼的眼里也有了些光亮,想着定是那个姑娘托她的好表哥送来了和好之意。那会他还在想,如果姑娘肯认错,这事就这样过了。
好友未理会他的期盼,只是拿出了一个小木箱,“表妹说,既已退婚,你送与她的东西,她均物归原主。”
说完,好友打开了木箱,并一一转述姑娘的话语。
“这支金钗,是你送的及笄礼。”
“这颗蓝宝石,是你为感谢她照顾你生病的母亲。”
“这串玛瑙,是因她在你祖母的寿礼上替你挣了脸面。”
“还有这幅画,冬日红梅,是喜红梅的她央了你半日。”
他看着眼前的木箱,似不相信,十几年了,自己就只送出去过这几样。就算养只猫儿狗儿,也会为它买些好玩的小东西。可他从好友讥诮的眼中,获得了肯定的答案。
自责、愧疚,这些平日里根本不会出现的东西,快要将他淹没。也许是想让这些情绪来得更猛烈些,也许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混账得有多彻底,他问好友,“她,送了我些什么?”
他好像看见好友气得一瞬间咬了咬后槽牙,只见好友隔着书桌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你没心的吗?不知道的吗?”
是了,在这之前,他确实是没心的。
姑娘不只打点了他的日常用物,就连病弱的母亲那儿也是多有照顾。而那些吃食药物,让他如何去还;那些被穿过的衣衫,被用过的笔墨纸砚,又让他如何去还。
以前母亲在他面前夸姑娘进退有度,待人有方时,他总是显得不耐烦。可此刻回忆起来,那姑娘以前围着他的所有所为,都带着温暖。
但现在,他把那片暖,弄丢了。
在习惯了身后有她的世界里,突然只余自己一人,哪怕张着嘴大口出气,哪怕屋里燃着火盆,也抵不了窒息与孤寒。
5、
枯坐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姑娘府上。他没管管家丫鬟们的阻拦,径直闯到了姑娘所住的小院。
他想对姑娘说,昨日一切都不作数,他后悔了,他还是会娶她。
梳妆后的姑娘如往常那样打扮得体,只是兔子似的眼睛,带着红肿的眼皮,还有那团附在眼下的黑影都证明着姑娘也是一夜未睡。
姑娘在他三步之外向他蹲身一礼。他觉得太过遥远抬步向着姑娘靠近,不料姑娘向后退了两步。
姑娘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清脆,有着哭过后的嘶哑,“公子以前说过,人的眼睛长在前面,为何老要扭着脖子向后看,以前我不明白,但昨日之后,我都悟了。”
姑娘的悟了二字,如千斤巨石,直压得他的心向下坠,落入冰冷黑暗的深渊。
“昨日是我不对,你不要同我闹了。”他想上前拉住姑娘的手,可姑娘却在这之前又向后退了退。
他觉得自己道歉了,又一大早跑来给了姑娘一个台阶,所有的事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可姑娘只说了句,“我,累了。”
他被姑娘府上的管家“请”出了府,跌跌撞撞向家而去。
一路上,他开始反思姑娘为何会累。是对他的无限讨好?是对表妹的胡搅蛮缠无限容忍?还是对祖母的挑剔疲于应对?
当所有事情串联起来,那个在自己脑海里一直模糊的姑娘越来越实,平日里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
他痛恨自己以前的不作为,也恨自己的不辨是非。无以言表的心疼自胸口升起,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喜欢着那个姑娘;他,离不开那个姑娘。
6、
打那以后,他经常去缠着姑娘,也是在那之后,他才慢慢开始,认识这个姑娘。
姑娘没了父亲,虽可以靠着家族过目子,但她小小年纪就有了不仰人鼻息的志向。
她从舅舅那学来了经商算账的本事,又向大伯借了资金,十二岁那年就在长安城盘了个脂粉铺子。长袖擅舞交了不少世家贵女,谈不上日进斗金,但养活她与母亲绰绰有余。也是这会他才知道,在他面前文静内敛的姑娘,其实是个交际的能手。
姑娘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是她那个柔柔弱弱母亲喜欢的技艺,没事时她总会在母亲的小院里抚上几曲,以宽母亲思念父亲的心思。这是不爱丝竹的他从不知道的事情。可自那日在院墙外听过姑娘一曲后,他觉得能听到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是世间一大乐事。
姑娘会双面绣,那是她好心救下一个在路上摔了的老嬷嬷教的;姑娘药膳本事了得,是为了给他娘调整身子,以赤诚之心拜师的老太医教的。
姑娘有很多的闪光点,每一个都是从前的他没见过的。
他记得有一次他娘气他对姑娘不好,气愤着说他配不上姑娘。那会他想自己在这长安城学子中名列前茅,十二岁中了秀才,十五岁中了解元,他也有自信,不及弱冠,定能三元及第,如何就配不上那个没爹的姑娘。
可如今,姑娘在他眼里就像退去尘埃的明珠,熠熠生辉,耀眼明亮,他似乎真有几分配不上了。
可他不管这些,只想再让姑娘回到他身边。
所以昨日,排了好久的队,买了些他以为姑娘会爱吃的点心,兴致极高地去找姑娘。
结果姑娘笑着告诉他,“公子客气了,小女子,不喜食甜。”
看着眼前明媚如三月春花却与自己疏远万分的姑娘,想着她以前为自己做的点心,甜而不腻,软糯适中,原来,都只是为了照顾他的口味而已。
他又一次被愧疚击中,心疼得密密又麻麻,一夜无眠后,今日一早就到了酒馆,就想排一排心中的忧愁。
可现在,好友带来姑娘订婚的消息,让他心痛得难以接受。
7、
他静坐一瞬,还是从桌前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让凳子摩擦地面,发出一声闷想。这是平日里讲究君子端方的他从来不会出现的事情。
可现在,他顾不得这些。
他拖起身边的好友,嗓子里有慌乱后的急燥,“走,走,你快帮我说说好话,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算我求你了,我不能没有她,真的,我求你了。”
好友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一边拖着好友下楼,一边说道,“我错了,但我真的不能没有她。”
他拖着好友,一路狂奔,来到了姑娘的府上。此时的姑娘,正在门口送一位公子出门。
他看见姑娘对那即将登上马车的公子盈盈一礼,被嫉妒冲昏头脑的他立马就冲了过了。
他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满是祈求,“我错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信我一次,你别不要我。”
姑娘被他这一出弄得尴尬万分,她看了看身前的那位公子,脸上带着些苦笑。
他见此,以为他俩的婚约已成,君子礼仪早没了踪影,他想也不想跪在了姑娘面前,“你和他悔婚好不好,我发誓,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所有大事小情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疼你爱你,余生都是你。”
姑娘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拉得更紧。
被羞得满脸通红的姑娘无奈着对眼前的公子说,“堂兄,你先回,改日小妹再来府上拜访大伯。”
身后的公子轻声笑了笑,一脸关爱小妹地回答着,“好。”
及至那公子马车走远,还跪在地上的他仍是不明就理。他抬首望了望身边的好友,结果这厮抬头望天,一脸无辜样。
姑娘又想挣脱他,他立马回神,就听两腮粉红的姑娘说道,“你,你还不起来,周围人都看着呢。”
此刻的他好像摸到了门道,破罐子破摔般问道,“你答应了是不是?”
姑娘似生气,用力挣脱了他就向门里走,边走边说,“我,我答应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他以为自己又被拒了,结果身旁的好友一脚轻踢还跪着的他,“傻了?快追啊,你没见大门都没给你关上吗?”
他一瞧,果真如此,立马起身,屁颠颠向姑娘追去。
及至多年后,他因三元及第官场顺遂,到了三品大员时,也经常听到同撩调侃他这一跪。可他浑不在意,心想着,能跪回一个媳妇回来,是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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