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春风
乍暖还寒,石板路缝里嵌进去些许冰渣子。一阵风吹来,寒冷从指尖刮到心尖。清河郡主差人送了披风和手炉,怕自家儿子在外玩疯了冻着。跑腿的小厮身手敏捷,小跑着赶到马球场寻人。
沈追前阵子打马球从马上跌下来,现在伤还没好,只能在场外干看。幸好他当时滚得远,不然小命就没了。
那小厮一眼认出自家公子。他坐在场外搭建的看台上,垫子格外加了一层,身前的小桌子上摆了几碟消遣的小点心。
沈追任由他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接过暖烘烘的手炉,斗篷下吊坠若隐若现。“此时艳阳高照,我不觉得寒冷,母亲太多心了。”
“夫人说了,球场上风大,还是多穿点好。”
“我知道了。”
场上踢球的排场不大,一共才八个人,分成两边。林燮、萧选、言阙是铁三角。林燮在众人中是最会打球的,他要是不让着点,场上比分会很难看。沈追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了。
几个世家子弟经常聚在一起玩耍,沈追每次出来玩,清河郡主想拦都拦不住。
最近因为沈追负了伤,他们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小子,虎头虎脑。身边的小厮告诉沈追,那小子叫蔡荃,脾气不招人喜欢,家里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纯粹被拉来凑数。
“犯规了!这球得重判!犯规了!”
沈追盯着林燮矫健如飞,被场内大喊的声音吸引。只见那个姓蔡的小子死死拽着言阙,不停地喊:“犯规了!”
场外围观的人不多,也都不认识蔡荃。
“这小子拉着言公子干什么,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被拉来凑数的小子拽着言阙把场上的人全喊了过去,言阙挣脱不掉跟对方吵了起来。
“怎么回事?”萧选扒开人群质问二人。
言阙这时正好用力推倒蔡荃,身上“刺啦——”一声:“瞧你做的好事!”
“到底怎么了!”萧选抱臂,高声再问一次。
蔡荃直言不讳:“殿下,言公子方才使诈惊了别人的马,所以方才那一球不能算数。”
“胡说!分明是马驹自己崴脚,我才有机会抢到球!”
场上一时混乱,两人各执一词。
林燮个子最高,挤到里面,先把蔡荃拉起来:“不管言阙犯没犯规你都不该这样对我们。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程公子他们输了球都没说我们的不是,你怎么就先出卖了队友?”
“除了蔡荃,还有谁看到我犯规吗?”
“没有。”剩余六人纷纷摇头或是默不作声。
“蔡荃,你无端搅扰比赛,又诬陷我犯规,再者我还是你队友。你怎么回事?”
蔡荃辩不过他,脸憋得通红:“分明就是你犯规在先,强词夺理之人分明是你!”
林燮几人场上围成一团,沈追看着那挑起事头的小子,无奈地叹息:“谁找来的人,没什么背景也敢这样口无遮拦?”众人摇头,都不知这蔡荃到底是谁带来的人,“今天这球看来是没法打了,回去吧。”
他知道蔡荃没有说错话,言阙也不是故意犯规。言阙腰间挂着一块小铜牌,有一面被磨得光亮,很容易反光。
侍从收拾好东西赶紧跟上自家公子,搀扶着他一瘸一拐慢慢离开球场。
二、蝉催尽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少年朗声念诵汉诗,“先生,您一向教导学生为人要刚正,为何今日这诗反倒教人曲意逢迎?”
青衫人答道:“人常说刚极易折,若是过于刚直而不可保全自身,又何谈忧心天下,济世苍生呢。外圆内方,既有原则可以秉持自身,又有手段,可以弹压四方,才是为官之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少年人眉头皱得紧紧的,极力思考先生刚刚说的话。长者静静站在他身边,脸上淡淡笑意。
沈追已经到了该入仕的年纪,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善即是善,恶即是恶。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想通了,朝先生作揖:“多谢先生指点清明,学生谨记。”
再见到蔡荃,已然盛夏。
他跑来户部送文书,恰好沈追当值。
他比从前黑了一些,面目端正,眼神凌厉。别人在这三伏天里都不愿意出门,他却满头大汗跑来,连送的文书都被手心里的汗液浸晕不少。
“字都晕花了,劳烦你重新抄录一份。”
“大人这里可有纸笔,借来一用。”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叫我沈追吧。”
“蔡荃。”蔡荃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他腾出桌面,递上蔡荃需要的东西,接着忙自己的事务。
蔡荃的字笔画僵硬,单看一个字可能没什么,放篇幅里才知道,通篇字字端正,有棱有角。沈追转头看他抄写得差不多了,抬眼看他模样,笑出声来。被笑的人笔下一顿,注意力转过去。
沈追解释道:“我突然想起来以前见过你。”
“你认识我?”
“不算认识,只远远看你和别人打马球。你还扯坏了言阙言公子的新衣来着。你可还记得?”
蔡荃接着低头抄写文书,好像他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之后你就再没去过马球场。我记性好吧?咦?你怎么不答话?”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还提起做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个实话实说,对己方不利也要说吗?。”
“错是错,对是对。言公子有错在先,岂能放任他猖狂舞弊。”
“孟子曾云舍生而取义者也,你却要抛弃义。有趣得很呢。”
“我抄完了,告辞。”
第二次见面,两人不欢而散。
沈追从桌面上拿起蔡荃重新抄写的文书,墨迹未干:“嗯,字如其人。”
三、霜叶红
一场暴雨很快冲散仲夏最后的闷热;一场电闪雷鸣礼花般迎来丰收的季节。
沈追在户部这几年平步青云,很快升做二品侍郎。他母亲是清河郡主,但沈追自身的能力也的确出众。
朝中两派相争,沈追却是局势里少有的一股清流。他与谁都交好,却与谁都不亲近。户部尚书娄之敬是誉王的人,数次拉沈追混进这浊水里都未成功。他原想沈追其人卓绝,揽到誉王麾下他才放心。没想到他哪一边都不沾。
这样也好,誉王吃不到的肉,太子也别想夹到。
“咦?这蔡荃原来是主司了。他还真有点能耐。”
沈追抽查各部俸禄报表,这才发现旧识的名字。不知道这蔡荃费了多大劲升上去,就他那个牛脾气,放谁面前都膈应。
跟随沈追多年的侍从鲁余消息灵通,谁家母鸡下了几个蛋他都能知道。
“蔡大人?这人可不简单。”
“恩,看出来了。”
“上任主司第一天就和大理寺卿大吵了一次,差点打起来。要不是叶大人上了年纪,这架估计就真打上了。”
“难道廷尉府就没人能治他?”
“蔡大人算是性情中人。他想要改革大理寺,内部推新政,叶士祯叶大人不同意,要延用旧策,说着说着两人就吵起来了。旁人只当他们论理,偶尔闹得凶狠一些,没敢阻拦。”
“现在朝局这么浑,叶大人哪敢这时推新。大理寺丞朱樾还是誉王的小舅子,这里面越搅越浑。这蔡荃到底是胆大,竟然敢和叶士祯叫板。再说他蔡荃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小小的刑部主司竟然想插手廷尉府。”
他把蔡荃的名字翻到上一页。鲁余识趣地闭上嘴,安静地立在一边。
房间里只剩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不过朝中如今两党相争,在位官员明里暗里争斗不休,倒是鲜有蔡荃这种莽撞耿直的人。”
“想当年祁王在位时,朝堂上一片清明,天下才子无一不想追随祁王。只可惜……哎……”
沈追转过头:“慎言,宫里的墙可不是密不透风的。”
这时屋外进来一个侍从,“大人,郡主吩咐过,今天是您生辰,要早点回去的。”
“嗯,知道了。”
四、寒江雪
这一年里,金陵城接连数案,民间沸腾一片。
先是一个枯井藏尸案令太子高度紧张,又暴出一个妓馆杀人事件涉及到誉王的爱臣,若说现在整个皇城最头疼的人,应该莫过于这位仅仅只有三品职衔的京兆府尹高升了。
高升为求自保,将妓馆杀人案一应文书全移交到刑部,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谁想后面又来了一桩换囚案,吏部与刑部两位尚书双双走到官场尽头,何文新很快被处死刑,他老子何敬中也被革职查办。
吓得高升腿肚子软了两个月。
朝堂上一时风云变幻,刑部出了名的硬钉子蔡荃被任命为三品刑部左丞,暂代尚书之职,要求其在一月内,恢复刑部的重新运作,并清理积务。
听到蔡荃升任刑部尚书,沈追都有些始料未及:“他虽有才能,却没有背景,一直在廷尉府苦苦挣扎,如今算是熬出了头。”
鲁余这下又有机会显摆他的灵通消息:“太子和誉王的人都在打听蔡荃的身份,没想到蔡大人是个中间派。遣人拉拢都被他一一赶走了。”
“他要是肯趟那浑水,我反会觉得奇怪而后悔错看他。”
朝会要等到十六开,沈追等到出了年关上朝才见到蔡荃。他穿着和他一样的朝服,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动作大方。他眼光和沈追相对,没有想起沈追,却点了一下头。
马上就开朝,沈追没有时间和那蔡荃多言,头也微微向下一动。
朝上两人私下交换了几次意见竟意外合契。
及至下朝,沈追和蔡荃双双踏出殿门。二人心照不宣,相互作了一礼。
“沈兄。”
“蔡兄。”
东风吹绿一枝春。到如今,两人才算是真正相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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