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床头的那人儿。
她半条腿悬在半空中,有纱布跟绷带包裹着。她望了我一眼,招手让我靠近。我慢慢挪动脚步,走向那张连皱纹都垮掉的脸面前。
她摸摸我的头,之后努力地移动身体,从背后的枕头底下掏出一件折叠整齐的毛衣。紧跟着笑着对我说,试一试。我按照吩咐,拿起不太好看的毛衣往身上套,然后堆出满意的笑容看着她。她也开怀的笑了起来,从她的笑容中我感觉到,她对这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效果是心满意足的。
后来,从父亲口中得知,这是她生病以来在病榻上每天反复拆改,织出来的成果。于是,这件毛衣被我一直保留至现在。
接着她用手拍一拍床弦,示意我再靠近一点,坐下。
我迈开脚步,走到她跟前缓缓地坐下,静静地呆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身体里涌起了层层叠叠的浪花,那海水感觉是酸涩的,徐徐地涌进我心口,导致我身体突然一紧,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似乎察觉到了,让我离她更近一些,还把头刻意地往我身上靠。我把耳朵凑近她没有门牙的嘴边,她便跟我说起了悄悄话。
她说,“他们”来接我了。我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她口中的“他们”。
看到我的动作她开始反问,你没有看到吗?她用褶皱层叠的手,指了指窗外透进来的光晕。解释道,“他们”在那束光里边儿的,“他们”在对着她发笑,然后她也笑靨如花起来。
紧接着,她换上极度和蔼可亲的神色对我悠悠的说道,昨晚她做的一个梦。
她说,那是她小时侯见过的风景。
家乡的桥好美,那个溪边的人还对着她笑。然后我爷爷就来找她了,他是个年轻人,还了八仔、秀儿、…他们都好年轻。接着她们在田地里撒泼打滚儿,她也变得好年轻了。还有她结婚时的红彩头,那天,它把她的胭脂都给抖没了。说着,她笑出了声响,又不停的说还有…
说完,她脸上散发出了盛夏的光芒。
我忘却了她身上的老年味儿,仿佛闻到了春天的花香与泥土的味道。
可我依然纠结“他们”到底是谁?然后,摆出一副无解的模样盯着她。
她读懂了我的眼神,解谜的样子对我说道,“他们”是菩萨。菩萨跟我说该我了,你要听话,乖!菩萨才会来接你。
我一句也没听懂,可又装作什么都懂了的样子对她点点头。
她说,她累了!挥挥手跟我道别,闭上眼睛,眯了过去。
第三天,她走了。我只知道,她去的地方有小桥。她说过,桥边有人在等她。
她走得很安详,而我却变得好孤寂。
因为没有人听我唠叨,我的心事。没有人拿着木条替我敲醒我妈、我爸还有我。也没有人在我彷徨失措的时候给我抱抱。
她总是满足我的所有需求,甚至在我没有说出口的时候。
她走的那天,所有人都在哀叫哭闹。而我,异常的沉默。
后来家里人请来了道士,做起了法事。
整场法事,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望着一个个嘶吼哀悼的人,我很想挤出几滴眼泪。可眼眶总是那么干涩,没有潮水愿意灌进来,涌出来。就这样,形同傀儡一般直到一切结束。
席间,我想起她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要是她走了,是否这些婆娘们都得拍手叫好。
她们并没有如她所说,并且一个比一个伤心、愧疚。可在我眼里,这好像是另类的狂欢,也是别样的解脱。
生平第一次我喝了酒,我一股脑地干掉了一瓶。酒过喉咙的时候,犹如春雨在浇灌干裂的土地。然后,所有器官都开始躁动。它们在疯狂的生长,长到我都负荷不了的时候,我醉倒了。
醒来后,已是暗夜,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感觉自己正在堕入无尽的黑暗。我害怕得赶紧打开灯,第一时间望了眼闹钟,八点二十分。这个时间是开始,也是结束。我煞有介事地想着。
接着连忙整理好自己,赶紧逃离这样空旷的房间。走出家门,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晃荡,半醒半醉的状态走到葬礼会场。
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都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送别歌。
此时,正响起《外婆的澎湖湾》。澎湖湾啊!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我的眼睛开始润了润,差一点儿,就有东西快要掉落下来。但最后,不知被谁碰了一下。眼眶里湿润的空气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躲去无影。只留下我,一言不发,静默地坐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出殡,我早早地起来了。一路追寻她的遗体,直到化为灰烬。好几次,眼中都有东西感觉就要滴落出来,可最终都只湿润了眼角。
到了,快要盖上棺门的一刻,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想起之前背过的一首诗《乡愁》,特别是那句“你在外头,而她在里头。”瞬间,我感觉全身的水分被眼睛抽了出来,止不住的往外边涌,越流越多,直到再也挤不出一滴多余的泪珠。
我泪眼婆娑的望了望四处,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哭,没有吼叫,只是静默的抽泣。
等到一切仪式完结了,有人招呼我去山中寻些材木,我便跟着众人在漫山遍野寻拾木材。
刚要掰断一棵幼树的时候,格外刺眼的光芒召唤了我。
山间的这一缕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叶,射了出来。这一束醒目的光束,让我眨了一下眼。睁开眼时,我寻到了“他们”。
“他们”中也有一个年轻的她,她不再歇着漏风的门牙、脸上的皮肤也不再皱巴。她有美丽俊秀的容颜,茂密柔美的青丝,她梳着好看的发饰,在山中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她还肆意的笑着,很柔和也很温暖。接着,我也开始对她笑了。
那一刻,我知道一路上都会有她陪着我这样笑下去。
只是每每烦恼的时候,我总是忘却了那个温柔却不失力量的笑容。或许,我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倾听我的烦恼,跟温暖如春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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