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一生

作者: 赫迭莎 | 来源:发表于2016-12-25 20:09 被阅读10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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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入《恋恋一生》杂志社工作。迄今为止,也将有五个年头。我不知能否与它长相厮守,迎来它七十、八十、九十甚至是一百年的华诞。不过目前,编辑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的确确要为它即将到来的六十周年而大干一场。我已做好一连几日不睡觉,没日没夜出主意、做采访、写稿子的准备,拿咖啡当水喝,最后直接送进动物园用竹子喂养。

    悠悠岁月六十载,对于一段婚姻而言,夫妻俩已迎来金贵的钻石婚。人生不易,能够相携相伴走过六十个年头实在可喜可贺。《恋恋一生》杂志多年走来,每一期也好似字与纸的相知相恋,它们也即将步入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钻石婚”。

    主编向来神通广大,一早获悉多年前举家移民到温哥华的本城知名学者方达先生不幸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于一年前重返故乡进行疗养。坊间流传,方先生是出名的好好先生,与妻子感情笃深。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婚姻恰好是六十周年进行时。于是,编姐别出心裁决定对方氏夫妇来个特别采访。

    对于我这种坚信婚姻好比可怕黑洞,无情吞噬爱情,销蚀激情的悲观论者而言,我不知该对钻石婚作何感想,羡慕?恐惧?震撼?不不不,应该是震惊才对。我要去那段维系长达六十年的感情里一探婚姻的究竟,经过我再三的毛遂自荐,终于得到一次宝贵的采访机会。

    在六月的暖风里,我手捧着一束百合,敲开方达先生的家门。门开的一瞬间,一束阳光泄出,我逆光端详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眉目俊秀,笑容温暖。

    我有些晃神,正欲开口问一句,是方达先生的家吗?

    对方已先我问道:“您是白汝小姐吗?”

    我点点头,本以为这下该轮到我发问,没想到对方又抢白一句:“您好!我是方步进,欢迎您来采访我爷爷奶奶。”

    好了,这下子我再没什么疑问。与他并肩走在落满阳光的过廊上,心情也变得曼妙起来。

    方步进引我进入书房,然后自己出去请方氏夫妇。趁此闲暇,我迅速打量书房一眼,窗明几净,墙上悬挂着一幅水墨兰花图,表明主人高洁的志向。

    “白小姐,喝杯茶解解渴。”方家热情的帮佣阿姨端来一杯茶,打断我的神游。

    随后,一组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方达先生在妻子与孙儿的搀扶下走进书房,耄耋之年,精神奕奕。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喜欢首先问候的人,今天不知恁地,每每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就主动开口。一进门,方达先生就冲我慈爱地笑着,还一个劲叫我,兰兰。

    “兰兰?”我脑袋中蹦出一连串问号。好在我提前知道方老先生有得阿尔茨海默病,想来也就不觉奇怪。除了看着他傻笑,还真不知该如何接那一声又一声叫的实在亲切不过的兰兰。

    岁月在女人脸上沉淀,那一道道皱纹却透着味道。方老夫人举止优雅端庄,一直爱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坦然地面对他几近孩子般的叫嚷。

    方步进瞬间涨红脸,他柔声对老先生说道:“爷爷,您认错人了,她不是兰兰。”同时向我投来万分抱歉的目光。

    我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也好让他释怀。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谁知方老先生在重新观察我后,一脸笑意地正色道:“步进,你以为爷爷是老糊涂?”一听到“老糊涂”一词,大家就像被点了穴般呆呆愣住,只有方老先生心无障碍地说着:“爷爷可清楚着呢!她不是兰兰,那她是谁?”他把头转向我这边,一脸善意地看着我,问我:“兰兰,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怎么不是兰兰?”我快速走向老先生身边,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甜甜地叫着爷爷。

    方老先生哈哈哈地笑了。他一乐,大家也跟着开心,之前那尴尬的气氛也就一扫而空。

    就这样,我以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的身份,对方氏夫妇进行了一次别样的采访。突破平时一问一答式的采访套路,此次倒更像是一对相濡以沫走过半个多世纪的夫妻在对自己的孙子孙女讲故事。这其中的甜酸苦辣,我这个局外人听了都十分动容,更何况亲身经历过的人呢?

    我一直以为我经历过的要比一般人多得多。到目前为止,也算是身经百战,早已百炼成钢,已可欣然看待盛衰荣枯,亦可平静面对生活百态。但与他们相比,我的那些算什么。于是,我发出自过了二十五岁后第一声这样的感慨: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路要走,我还没有找到可以相爱人,我的人生还充满无限可能。

    方家待客有礼,体贴周到,坚持留我在方宅用餐。饭后,还有方步进这名免费司机可供驱使。他负责开车送我回杂志社,免我舟车劳顿。一路上,他专注开车,几乎没说一句话。我也不是那种爱没话找话的人,乖乖坐在位子上,静静享受音乐岂不是更好?

    CD里播放着《Yesterday Once More》,就像歌词中说的那样“Those Old Melodies,Still Sounds So Good To Me,As They Melt The Years Away.”现在再听到这首歌不就是在印证它所表达的内容吗?

    突然,寡言鲜语的方步进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是那么饱含感情,以至让我怀疑我之后好长时间的一段走神不全是因为他对我说:“其实爷爷的病差不多到了第三期,平日里记性很不好,就像他会把你认错一样。但今天他讲述与奶奶发生的故事时,记忆却异常清晰。白汝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奇怪?”

    “你问我吗?”半晌,我才应他一句,自觉挺失礼的,连忙补救说道:“我不谙医术,无法从医学的角度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人能忘怀过去,选择性记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人的快乐往往取决于忘的多而不是记的多。心生的简单,幸福才有地方生长。就像方达先生一样,心中无其他,满满都是与妻子的珍贵回忆,还有机会向有缘人诉说一二,那可真好!”

    “此话在理,白汝小姐可不仅仅只是有缘人,简直是安琪儿。今日带给我们一家人太多的欢乐时光。”方步进接的顺溜,尤其是他那“安琪儿”三个字,简直让人飘飘然。

    看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真忍不住打趣:“您可真会说话,明知道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有一份浓的化不开的安琪儿情结,就算是再怎么冷漠自私的女孩,也会自诩是复仇天使。你倒好,故意说人是安琪儿,好让我自以为是,表现的美滋滋,你好看我笑话。”

    “不敢不敢,真心夸奖。只是没想到女人心复杂,以后说话需谨慎,赞扬要小心!”方步进连连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好!就当帮你免费上了一课。”我自有一股永不服输的精神在支撑着我永不言败。

    方步进轻轻叹息着,继而专心开车。

    那天,肯定是方家那碗鸡汤大补。喝的我整个人精神振奋,赶稿一下午不说,晚上更像是打了鸡血般,越晚越兴奋,那叫一个奋笔疾书,思如泉涌。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伴随着东方露出鱼肚皮,太阳渐渐高升,我才瞬间萎蔫掉。看着已大功告成的采访报导,我心满意足地趴在办公桌上呼呼睡大觉。这一次可真是名符其实最最起早摸黑第一人。

    《恋恋一生》杂志六十周年特别版一经出版,很快我的邮箱就收到一封来自方步进的邮件。我从他信的内容里得知:他把那篇写关于他爷爷奶奶题为《在厮守中天荒地老》的文章读给方氏夫妇听,二老听后觉得很感动,盛赞我有写到他们的心里去。展现当事人真实的一面,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是我创作的初衷,我很庆幸这次侥幸做到。至于方步进说,他也喜欢我的文字,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他说他最喜欢文中最后一段,那也是我对婚姻的一种新看法:如果把婚姻看作坟墓,那埋葬的也是两个人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我更愿把婚姻比作摇篮,双方用心呵护,孕育美好新生活。婚姻不是让我们消磨个性,简单与另一半合二为一。而是我用心接受你的全部,我珍惜你与我的不同,即使我们很不一样,但我仍然相信我们拥有精神上的共鸣。

    天哪,我居然有被自己的文字感动到,哈哈,文字本身让我触动,而方氏夫妇的爱情,方步进的赞美更让我激动不已。

    心中有股暖流缓缓流淌,一串文字在指尖流泻:对于一个新闻写作者来说,你们的欣赏是我前行的动力。我简单回复方步进的邮件。

    后来,他有回我的邮件。后来的后来,我又回复了他。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们渐渐熟络,成为笔友。

    某日,我在办公室写稿差不多到了走火入魔的状态。如果此刻有谁前来打扰,那就是犯罪,不知道灵感这东西也是稍纵即逝的吗?偏偏在此刻,案头的电话机铃铃铃地响起,我极其不情愿地接起电话,压抑着一腔怒火,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话:“喂,您好!这里是《恋恋一生》杂志社编辑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白汝小姐,是我方步进。”他回答的欢快。

    是他,怎么会是他?真是他找我?他找我所为何事?聊天?吃饭?约会!在停顿的三秒里,我的脑筋千回百转,设想出多种可能。

    “白小姐,你还在吗?”方步进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旋即他小心翼翼地求证:“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有有有,哎,不是不是。”我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组织半天的语言,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有在听,你并没有打扰到我工作。我们杂志社开设此电话,就是为了方便与读者交流沟通。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呀?”

    “白汝小姐。”方步进又停顿了。我猜他有难言之隐。作为一名专业的记者,我当然要循循善诱,让他把话说出。

    “嗯,我在,我有在听。”我肯定地应答。

    “白汝小姐。”他又叫了我一声。

    “嗯,我在呢。”耐心和等待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白汝小姐,您可否帮我一个忙?麻烦您了!”方步进终于切入正题。

    “朋友之间谈什么麻不麻烦的。既然你找我帮忙,而你又是个聪明人,想必也考虑过我能力是否所及的问题。说吧说吧,到底所谓何事,拜托我你需要开口闭口一个小姐一个您?如此恭敬!”我在第一时间回复他。

    “爷爷他记性不好,自从上次将你错认成兰兰,他就以为她从加国回来了,嚷嚷着要见她。”前面的铺陈有些冗长,说到最后方显重点,“白汝小姐,您可否再扮演一下兰兰,今晚来我们家,陪他老人家吃顿饭?”

    那一刻,如果换做是别人,我一定向他咆哮道:“对不起,我不是演员,我不会演戏。”可以指责我对老人缺乏爱心,可是我凭什么要扮演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人?她叫兰兰,仅仅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他无可奉告?只是因为他是方步进,所以我乐呵呵地说道:“可真想念王妈煲的汤,今晚又有口福了。”我没有撒谎,我确实很想念方家的汤水。

    “谢谢你,傍晚我来接你。”方步进想的周到。

    在一通电话之后,我的大脑乱成一锅粥,再也没法写稿。最痛苦的是,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找不到一种有用的方式可以安然度过下午。

    如果换做平时,出写字楼我可以直接拎包走人。今天是个例外,我偷偷跑进盥洗室,美美地补个妆,好借此掩饰自己的疲惫与焦虑。

    在走出大楼看见方步进的一瞬间,陡然觉得无法呼吸,大脑有些缺氧,手脚不听使唤,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哆哆嗦嗦地走到他面前。只确信有傻傻享受他提供的服务,他为我打开车门,我动作僵硬地上车。

    路上,他问我,难道不想知道兰兰是谁吗?

    他问我,是因为他想告诉我。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之前所有的无礼与冒失。

    “不,我帮你,不是因为她是谁,而是因为……”我沉默了。

    “因为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实在无法从他眼中读出有除好奇之外的东西。于是,我有点负气,说道:“因为你(有明显的重音)夸我是安琪儿。天使哪会拒人于千里,只会有求必应。别说是兰兰,就算是路人甲乙丙,我也给你演。”哎!可悲,她对我而言连个路人也算不上,路人好歹有一面之缘与擦身而过的缘分。她是谁?从没出现在我眼前,却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生命里华丽登场。

    “她不是路人。”头一次见识到方步进语气那么认真,我的世界开始暗淡。接着他充满爱意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一秒,我再也无法忍受,冲口而出:“方步进,你把我当什么?未婚妻也可以随便找人扮演?她在哪儿?你叫她出来就是,你们好一家团圆,拉上我干嘛?拜托,我很忙,没空被你们耍啊!”我想我是疯了,我有必要那么激动,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勃然大怒的理由吗?

    方步进也没料到我会大发脾气,急得他连忙刹车,把车子靠边停好,无力地解释:“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事先说清楚,我真不知道你会那么介意。”

    “不是我介不介意的问题,问题是感情不能开玩笑,不能扮演。”我慢慢冷静,哀伤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再一次道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又一次吼道,手摸索着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跳下车。我是敢死队里的一员在来来往往的车流里乱窜,只为躲开一个叫方步进的人。

    “灵魂已死,肉身与草木同腐。”脑袋中机械式的重复《明年给你送花来》的一句台词。我是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街头。我是个没有根的人,家对我而言只意味着有片瓦遮头,并不是梦想中的家。我要前行,我要行走,我要寻找我的精神家园,却没有目的,少了方向,看见路就走,前有弯即转。累了乏了,坐到一个小小公园的长椅上,全身如散架,眼泪亦决堤。

    “兰兰,你怎么了?”耳边一声亲切的慰问。

    我痛苦地抬头,看到方老太太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方老先生站在我面前,那一声正是老先生的问候。他们出现的太突然,以至让我忘了悲伤的同时,也忘了该如何开口。

    “兰兰,你为何哭泣,是不是步进欺负你了?”方老先生揣测着,“告诉爷爷,爷爷替你教训他。”

    多么和蔼善良的老人,怎么忍心让他难过。虽然我此时对方步进的感情很复杂,具体说不出些什么,但也愿成全他一片单纯的孝心。

    我用手抹掉眼泪,发自内心地展露笑脸,用几近撒娇的语气说:“爷爷,我没事了。来,我推您回家。”

    我和方老太太一起推着方老先生回家。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方才我居然鬼使神差般踱步到他们小区公园,二老又恰好在公园散步,我们又巧合地遇上。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六个偶然让托马斯邂逅特雷莎,进而牵扯出一段剪不断的纠缠。而我这三次的偶然,是否可以幸免?

    夕阳西下,彩霞漫天。路两旁的乔木,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方老太太忽然说起前尘往事:“步进这孩子,自小由我们带大,他很乖,也很上进。我们原本一直生活在这儿,直至步进要去加国上大学,我们才移民过去。好不容易他毕业,又找到份好工作,还结交了一个叫兰兰的女朋友。老头子却生病了,记性时好时坏,常常神志不清。人一老,一病,就格外思念故乡。离乡别井的人如何做到落叶归根?所以步进毅然辞职陪我们二老回乡,最开始兰兰也跟着来,奈何她加国出生加国长大,虽然是华裔,到这反而有离乡的苦,语言不通、吃喝不惯,就算出门多走几步也是有困难的。才一个多月,步进不想她撑得那么辛苦就把她送回去了。从此两个人开始遥远的相恋。唉,真是苦了孩子们!”

    “奶奶,现在是地球村。通讯技术发达,真正做到天涯若比邻。平日电话邮件不在话下,假期一天工夫,两人即可见面、吃饭、牵手、拥抱。”见老人的神色逐渐落寞,我马上进言开导。奏效颇快,方老太太的表情瞬间舒缓,紧紧握着我的手,叫我好孩子。我只好不住对她点头微笑。

    终于知道他和她的故事,我心伤悲。

    “爷爷奶奶!”方步进出门前来迎接二老。他看见我时很诧异,这也不难理解。唉,这把火有我点着,自当有我扑灭。我笑脸迎他,千言万语尽在一笑中,他看着我,不说话,已会意。

    饭后,方步进送我回家。这小子动作永远快我一步,率先举白旗,又一声低沉的“对不起”。

    这一声我受了礼尚往来,我抛出橄榄枝,语气温和地说:“你事先没跟我说清楚,这是你不对。可我也不应该太过情绪化,说翻脸就翻脸,给你难堪。为此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明显一怔,随后言语神情才真正放松,孩子般地问道:“我们算是和好了,对吗?”

    “必须的。”我抱以热烈的肯定。这下他的笑容更加灿烂。

    我鼓起巨大的勇气,提高分贝说道:“方步进,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没的说。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爷爷就是我爷爷。如果哪一天老先生想见兰兰,又远水难救近火,我二话不说就赶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迫不及待地问。

    “记得叫王妈煲锅好汤。”

    “欢迎随时前来喝汤。”

    从此,我有机会借着兰兰的身份去方家蹭吃蹭喝。理智告诉我:尽量少去为妙,以免泥足深陷。决绝如我,绝对不主动踏进方家一步。可是盛情难却,在方老夫妇的一再邀请,还有方步进这名免费接送生力军的情况下,我去方家的次数着实不少。

    我来回奔波于白汝与兰兰的双重身份,说不上是喜是悲。当我去方家做客时,我想我是快乐的。当夜深人静,想着我的快乐并不真正属于我时,我想我是难过的。我只知道因为我的出现,方宅添了许多欢笑,为此方步进视我为恩人。难道除了感激,他对我别无他想?

    数月过去,虽未见过兰兰,她却成了我的梦靥。一想起他和她,总会莫名地心痛,平添许多烦恼。傻瓜,他们才是幸福的一家人,白汝,你只是在履行一个承诺,切勿自以为是踩过界。

    送走夏的奥热,秋的凉爽,迎来冬的严寒。“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此诗教导我们,只要抛开俗世杂念,便能体会当下的美。那抛不开的人和事呢?我只能想起一句歌词:“好冷,雪已经积的那么深。Are You My Snow Man?我痴痴,痴痴地等。”彻骨的寒冷,袭遍全身。

    冬至那日下起雪,夜幕早早降临,世界不全是漆黑一片。我多想捂着两个热水袋窝在床上睡大觉。梦想越多美好,现实越多冷酷。我手触摸着的不是热水袋,而是冷冰冰的键盘。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办公室赶稿,最难克服的不是寒冷与饥饿,而是如被恶劣天气冰冻住的灵感。没有灵感,无限制的加班,无穷无尽的痛苦。

    案头的手机发出吱的一声。我瞟了一眼,看见有条短信,兴致不高地打开阅读。唉,最关心我的还是手机运营商,它等不及告诉我,您的话费已少于十元,请及时充值。读完一条,惊奇地发现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两个小时前收到的,还是句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是他,居然是他,我一个情绪高涨,竟驱走周身冷意,但仍然颤抖着双手回复:“如果此时能饮碗热汤那该多好!”

    “心诚则灵。”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回我短信。

    很早我便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如愿以偿。所以我对他的短信只是一笑置之。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对答,门外响起一组门铃声。这么晚,会是谁?我满心疑惑,起身走出办公室。透过晶莹玻璃大门,我不由愣住。是方步进,他居然拿着保温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白汝。”门外的他向我招招手。

    是他,真的是他。抑制不住的喜悦,喷薄而出的幸福。我火速打开门,用不停重复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会来?你怎么会来?”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喋喋不休,径直走进我的办公室,拧开保温杯,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递给我,声音是那么富有韵味:“来,趁热喝完鸡汤。”

    我呆若木鸡般地接过鸡汤,喝上一口,大呼“好烫”,这一烫才把我的灵魂召回。

    “慢点喝,小心烫。”方步进连忙叮嘱我。

    “Yes Sir!”我向他致敬,险些将手中的碗打翻。

    他叹了口气,对我表示很无语。

    一碗鸡汤下肚,白汝重生了。全身暖洋洋,如笼罩着六月的阳光。

    方步进亲眼目睹我把整壶鸡汤消灭干净,大呼:“看白汝喝鸡汤是种享受!”

    我白了他一眼,故作生气:“你是在免费观看牛饮表演?”

    “你不要多想,我并无耻笑之意。”他紧张地澄清着。

    瞧他一脸当真的样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跟着乐淘淘。不一会儿,他以不打扰我工作为由,退出办公室。我一直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发呆,突然,他走着走着转过身来,我霎时羞红脸。他向我招招手说再见,我也学他向他招招手说再见。

    仿佛喝的不是鸡汤,而是神仙水。我坐在电脑前脑袋一下子开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行行文字覆满屏幕,交织着我无数爱恨情仇。

    凌晨一点,我将稿子存档后,收拾东西离开。走出写字楼,我看到一片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好在雪积的不深,否则步行艰难。

    这时,方步进打着伞缓缓走近我。我惊得说不出话,张口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怎么会在…会在这儿?”

    他拉着我的手向前移步,边走边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我不放心。”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显真情,在我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我轻声询问:“你一直在等我吗?”问完才觉此句不妥,不由涨红脸,只好重新问过:“你一直在车里等我下班吗?”

    “嗯。”他点点头,有点漫不经心,但足以感动我。

    坐在他车里可真舒适,为方步进的优质服务喝彩。就让我哼首歌,表达感激:“啦啦啦,啦啦啦……”

    “每天都要加班吗?”方步进打断我的自娱自乐。

    “也不总是,一个人谋生总要努力些。”我随口一说。

    “那找个人照顾你。”他建议着。

    “拜托,我自己照顾自己绰绰有余。”我语调轻松。

    “至少不用这么辛苦。”他据理力争。

    “最辛苦莫过于在男人手里讨生活。”我不客气地回敬他。

    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感慨:“现代女性令人刮目相看。”

    “是你思想陈腐。”我揶揄他。

    “是是是,我是老古板。”他弃械投降。

    CD里唱出:“Merry Christmas,那片泛黄的记忆飘过心情;Merry Christmas,我对着你的笔记祝福很轻;Merry Christmas,祈祷着各自的爱情……”我听得入神,突然心血来潮,问道:“马上圣诞节了呢,大洋彼岸想必忙着过节,你有何打算?”

    “我已订好前往加国的机票。”方步进老实交代。

    我“哦”了一声,内心酸涩,悄悄别过头去。

    方步进并无察觉,语气依旧轻快:“白汝,该买什么礼物好呢?”

    “问我作甚?”我有些不悦。

    他依然沉浸在即将团圆的喜悦,笑嘻嘻地说:“你是女孩子,不问你问谁?”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陪伴是最好的礼物。”

    “嗯。”他不由陷入沉思。

    我想我的深思不会比他少。

    屋内的圣诞树装饰的很漂亮,由此可见女主人花了不少心血。

    有人从屋内推开窗,惊呼道:“哇,下雪了。”她伸手触摸飘落的雪花,掌心凉凉的,遇手融化了。美好的东西总留不住,她想来有些忧伤。

    “兰兰。”方步进从后面用双臂搂住她的腰,欲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这一刻,她豁然开朗,爱的人在身边,不与他共欢笑,哀叹雪花做什么?

    我“啊”地一声尖叫,从睡梦中惊醒。真是个奇怪的梦,好端端地怎么会梦到他俩,他俩正在远处你侬我侬,不劳我关心,我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稿子为好。盹也打过,是时候奋起赶稿。

    空气中流淌着甜腻的味道,他的唇印上她的唇,他那么深情,她那么投入。

    天哪!白汝,你尽想些什么?愈是烦躁的时候,愈是应该静心,人应该靠自己争气。

    我再一次将自己从神游的状态召回,狠狠啜一大口咖啡,强大的咖啡因赶紧发挥作用,让我可以清醒点。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在她耳边喃喃说话,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抑制不住的想象,脑袋中仿佛有两拨人在打架,一伙高举理性大旗,另一伙口口声声喊着要感性。头痛欲裂,心乱如麻。

    “受不了了!”我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喊道。“嗖”地起身,抓起皮包我就往外赶,匆匆到达楼下。不远处的一部车子好生眼熟。“是他,他怎么会在儿?”我心里直犯嘀咕。拼命睁大眼睛,再仔细瞧瞧,是他的车,千真万确。我的理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打败。

    掏出手机一看时间,二十三点五十九分,只剩下最后一分钟。我拔了腿就往前跑,以最快的速度到他的车前,双手扶着车子,脸上片片红晕,气喘吁吁地说:“merry Christmas!”

    他抬起头来看我。这是他吗?他的脸色是那么惨白,表情是那么痛苦,像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半响,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圣诞快乐。”

    我的理智慢慢苏醒。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此时不是应该与伊人在加国共度良宵,为何在这独自哀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心中一千个问号。

    这时,他才绅士地走下车,为我开门。就让我任性一回,我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副驾座上。今日我开车,带他去个好地方。

    我把油门踩死,音乐放得震天响,车窗降到最低点。冷风呼啸着灌进我的脖子,我冻得瑟瑟发抖,却像个疯婆子般咯咯地放声尖笑,笑声混合着乐声诡异地透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白汝,不要这样子!”放步进这才有点以往的样子。

    对于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只有比他更不正常,他才有可能从棺材里爬出来。

    “你怕死啊?”车子依然飞速行驶。

    “你想死,我同你去跳崖。但别飞车,以免伤及无辜。”方步进任何时候都忘不了他的良知和道德。

    我不说话,沉默着把一切调回正常。他亦不语。

    突然,我把车停在便利店门口,“等我两分钟。”说完,我便飞速下车。在允诺的时间里,我拎着两袋啤酒杀回车。

    “这是干什么?”他皱着眉。

    “一醉解千愁。”我笑眯眯地说。

    车子一驶上盘山公路,我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我们还年轻,风景还没有看够,苦果也没有尝透,怎好赴死,甘做一缕亡魂。

    小心翼翼开到山顶,我才舒了口气。“到了到了。”我高兴地叫嚷,拿起啤酒袋子跳下车,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掏出一罐啤酒,打开直接咕噜咕噜喝下肚。方步进前来作陪。在车灯的照耀下,我们二人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坐在地上喝啤酒。

    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但我毫不在意,因为身体的某处更疼。

    方步进喝了几口酒后,渐渐反常,开始啰啰嗦嗦,絮絮说着伤心事。

    在听他讲话的时候,我卯足劲仰着头,以防眼泪会一不小心掉下来。

    方步进原本算好时差买好机票,打算提早飞过去与兰兰共度平安夜。谁知他在登机前那一刻,接到告知方老先生入院的电话。于是他火烧火燎地往医院飞奔,途中还打电话给兰兰向她道歉。说要失约了。后来老先生经过抢救,病情得到控制。他本已放弃去加国,只想守在爷爷身边。但奶奶一直鼓励他去温哥华陪兰兰,拗不过老人家,他最后还是飞往了加国。但当他走近兰兰家门口时,恰好迎面遇上与一男子手牵手出门的兰兰。无需多言,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方步进一时无法接受,一纸机票又飞了回来。

    讲完,他死死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我,他该如何是好?真想甩他两巴掌,好让他清醒清醒。

    “你醉了!”我夺下他手中的啤酒罐。

    “我要喝酒!”他嚷嚷着,还伸手来抢。

    我大为光火,“好,让你喝个够。”我扬手将罐子中剩余的酒浇到他头上,冷酷地问道:“你还要吗?”还不够解气,我用力一脚踹飞地上装有啤酒的袋子。

    这下,他彻底呆住。我立马软下来,蹲下身,用我生平最最温存的声音说话:“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受许多。我的肩膀可以借你。”

    他没有拒绝我的意思,伏在我的肩头,伤心饮泣。只有当人类这种生物进化到没有泪腺时,他才不可以哭泣,不然任何人都有流泪的权利。不落泪并不是用来证明坚强的,用它表明未免太过幼稚。

    “白汝,谢谢你。”他突然停止哭泣。

    我会心一笑,立刻起身。一步一步往前移,空气凝滞,我的脚触到悬崖边缘,在我面前的是个全新世界,只要我再往前走一步,我便可得到我要的转瞬即逝的自由。

    “白汝!”方步进从后面冲上来,一把将我拉回原地。

    “你不说,我想死,你同去跳崖?”我不依不饶。

    “白汝,有什么坎坷过不去,非要寻死觅活?来,笑一笑,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语重心长地说教。

    “方步进,没什么坎坷会过不去,大可不必折磨自己。来,笑一笑,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就是要用他的嘴,说道理给自己听,再经我一指点,他是否明了?

    “白汝,谢谢你!”他懂我的好。

    我向前走了一步,遥对着万丈深渊,大声喊出:“我—不—相—信。”我回头叫方步进与我并肩站立,好让他跟我诵读。

    “告诉你吧,世界。”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就把我当作第一千零一名。”

    “就把我当作第一千零一名。”

    漫山遍野回荡着我们不羁的宣言。就让我最后再疯狂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可以让我尝试去死。

    天边开始露出曙光,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这是我们共赏的日出,我终生铭记,今日的阳光足将温暖我余生。

    车子驶到山脚,我便要求下车。

    “白汝,你有时真奇怪。”哈哈,方步进这句话到底憋了多长时间,今日终于说出口?

    我淡淡一笑,不说话。

    “我尊重你的一切。”方步进坚定地说。

    他在公交车站牌前将我放下。我们像往常一样告别。在他车子启动的一刹那,我转过身掩面哭泣。公车来来回回开过一趟又一趟,路上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那姑娘怎么了?”有人窃窃私语。

    “她生病了。”

    “她钱包丢了。”

    “她迷路了。”

    大家各自揣测着。

    不知有谁喊出,她失恋了!

    还是有人猜到了答案。

    加班是白汝改不了的习惯,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给她送汤,静静等她下班。

    方达先生最终没有熬过那年冬天,他再也见不到草长莺飞二月天。随后不久,方步进带着方老夫人离开伤心地重返加国。

    两处天涯,独自过活。

    过了很久很久,白汝收到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

    亲爱的汝:

    阳光遍洒大地,赶走漫天阴霾。时间是帖治愈药,奶奶和我终于从失去爷爷的痛苦中走出来。是时候迎接新生活了,我不知该用何种心情告诉你这个惊人的消息:我终于找到爱的人了,幸福不会抛下任何人,相信你很快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亲爱的姑娘,这一刻,发挥文采,极尽美丽的辞藻祝福我吧,再多我也承受得起!

                                                                                                                                                                          进

    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提醒框“您确定要删掉这封邮件?”鼠标快速点击确定,他们之间的情谊就此一刀两断。

    “汝姐,您最爱的鸡汤送到。”小米来的不是时候。

    “我最讨厌喝鸡汤了!“白汝声嘶力竭地喊道。小米识趣地退出门外。

    这一次,白汝没有哭,她迅速点燃一支烟,痛快吸上一口。自何时染此恶习,想来让人悲哀。

    星幕高悬,编辑部空空荡荡,只剩下白汝一人端坐办公室。她绝望地在微博上打下一行字:最想忘记的人,怎么也忘不掉。”

    有人秒回:“忘记干什么,记着不是更好?”

    唉,没有相同的经历,怎会有相同的感受?

    凌晨一点,白汝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走出写字楼,她好像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真的是他吗?他怎么会手捧着玫瑰,一步步走近她面前?

    白汝不由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白汝,别来无恙啊!”方步进真挚地问候道,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她。

    她不自觉地掉眼泪,但又发自内心地冲他笑着。

    “白汝,你还好吗?”

    这一秒,白汝才敢确信这一切并非镜花水月,是真实存在。

    “从这一秒开始,我很好!”


    文集 《浩荡青春,有你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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