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着。从诊所的玻璃窗望去,积满雪的小路上像铺陈着一条泛着银光的锦缎。路灯下雪片挨挨挤挤着,飞落到地面,织绣出一朵朵花瓣。对面的人家早早关了院门。黄昏时,他们在门口悬挂上了一排红灯笼。夜风吹过,微微摇晃着,犹如秋天果树结出的熟透的柿子,雪地上散落了片片绯红的光影。白雪红灯,这年味儿是越来越浓了。
“都七点多了,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来患者了吧。”我关上灯,准备拉下诊所的卷帘门,明天过小年,外地工作的女儿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也得早些回家拾掇房间,洒扫庭除一番。
“医生,对不起,您能等一会儿再下班吗?”门口传来羸弱的声音。是一位孕妇,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怀孕五六个月了,脸庞依然娟秀。翘翘的鼻头上还有一粒雪花没融化。手里握着一把伞,撑开的伞面覆盖着一层重重的雪。我急忙把她让进屋里,扶她在空调旁边的椅子坐下。
“我感冒了,难受得不行,只好来输液了……”她靠在椅背上,微蹙着眉头。我向她询问了感冒的症状后,挂上了吊针。“这么大的雪,怎么没人陪她来呢……这家人未免太粗心了……”我心里嘀咕着。在她手背上轻轻放了一个暖水袋。她睁开眼,冲我微笑着点点头。一瓶水快输完了,她一直静默着。
“妈妈,爸爸来过电话没有?”一个小男孩跑进来,长睫毛上挂着雪花,头上在冒着热气,双手托着一个大雪团。
“还没有……”她抚摸着孩子的头,轻声地说。
“爸爸不是说好了,要打电话吗……一个电话也没有……昨天到学校领的成绩单爸爸也没看……”男孩儿的大眼睛里装满了失望。
“你爸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不会失约的……可能事情太多了,也可能他要给你一个惊喜吧……”
男孩儿笑的时候嘴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他跑出去,在雪地里欢蹦乱跳着,使劲儿把雪团抛向树枝丫,积雪扑簌簌地坠下来,花雨般纷纷飘落在他的肩头。
“这孩子,都问多少遍了……”她抬起头注视着夜空,一丝不安滑过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空中,雪一片一片,仍然在漫天飞舞着。雪愈积愈厚了。偶尔路过一两个行人,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
第二天清晨,“今天小年,大雪封门,明年有个好年景!妈妈出行注意安全……”女儿发来祝福的短信像一缕春风催醒了我。睁开眼,只见窗帘被雪光映照得发白。雪停了。天还是灰色的。楼下有两个早起的孩子在摇晃着树上的雪。路上,汽车艰难地往前蠕动,上班的人们慢慢地挪移着脚步。我的心里浮出那对母子昨夜相互依偎回家的身影。
也许因为过年,路上又滑,今天来诊所治疗的人不多。“她也不会来了吧……一个身怀六甲的人……”我摇摇头,思忖着。
谁知她来了,下午四点左右,这次小男孩没跟在身后。她的裤脚有些湿。“等雪化了一些,我才好出来。”她仍是浅浅地笑着。走廊光线比昨夜明亮,我发现她有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气色也明显好些了。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可以听出我的口气中带着责怪。“不是一个人,这里不还有一个吗?”她笑着把手放在肚子上。我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昨天是她身体的不适,我却误以为她有些矜持。
挂上吊瓶后,“你爱人没陪你来吗?”我发问了,“你这样子最好让他陪你去医院,我们这儿的条件毕竟有限。”
“可能吧,他说傍晚的时候可能来……我就在旁边的小区住……我爱人他昨天半夜才回到家,今天孩子还没醒他就走了……”
心急的我忍不住插话,“今天人家都在过小年,难道他……”
“你听我慢慢地说,这事说来话长……”她点头示意让我别着急。
“我爱人在地税局上班……他天天在家念叨着这些事儿,我也知道了大概……今年全省税收综合改革,市地税系统是试点单位……他是局机关业务科室科长,改革的工作正是由他们牵头承办。这一两个月他都在单位忙这个改革的准备工作……”
她用没有扎上针的手指点开手机的QQ空间,滑动着屏幕说,“这是他每天记的日志,你看看!”
果然,“今天,市局召开了深化国地税征管体制综合改革试点动员视频会议,我们信阳正式拉开改革的序幕了!” “今天,在市局参加综合改革工作师资培训,学习进行中……,回来还要在我局组织培训!”“暂停办理有关业务,改革倒计时……“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几个科室灯火通明。今天调整后的机构岗位必须系统配置到位。”“又不能送老婆去医院检查了。今天人员岗位和权责必须系统配置到位,明天系统切换到预生产环境。战役要打响了!”……一条条日志字数简短,却像擂响战鼓时那阵阵密集的鼓点。
“因为改革涉及机构调整,十几天前他又调到办税服务大厅主持工作……”她思索了一下,“嗯,现在好像更名为纳税服务分局了。原来后台的工作任务,很多都转移到这儿办理了……怎么说呢,用他在QQ空间的文字描述,改革后纳税人会有更多的获得感,改革成功与否的标准之一就是纳税人满不满意……”
我递给她一杯水,她呷了一口,“前天和昨天他在组织人员,一遍遍地测试演练新系统……因为系统升级,已经暂停办理业务十天。所以,纳税人都会集中在年底这几天,来大厅缴税、开发票的人特别多……
”她口齿伶俐,我这外行也听明白了。
“今天二月一号,是新系统运行的第一天,恰好赶上小年,你说巧不巧……昨天他忙到夜里十点多,下雪开车速度又慢……我虽然担心他,可也不敢打手机催问他……”
“看来昨天下大雪,你出来挂吊针,也瞒着他了?”出于职业习惯,我又问她。
“没给他讲……是孩子今天中午时打的电话……他说第一脚得踢响,这个工作长着呢,如果一开始就出现纰漏,就没法交待了……他总说我们是改革的试点单位,有多少双眼睛都在关注着呢……反正我这也不是啥毛病,说了还让他分心……”她淡淡地说。
“中午他没回家吃饭,听说大厅挤满了来办税的人,有一百多号人……他们几个工作人员都下午一点了才轮流吃点饭……我们家的小年饭只有放在夜晚了。”
“他经常这样不归家,你的工作咋办?”我替她担忧。
“我在实验小学当老师,姓杨……我早就习惯了忙碌的教学生活,还好我们有寒暑假,这不,前天孩子们领了通知书……”她的脸上挂着知足的微笑。“他在家的时候表现还挺不错,拖地、做饭、刷碗这些活儿都干……”一番话让我越发想见到他了。
阴天天黑得早。已经有鞭炮声此起彼伏,像年的跫音在步步走近。几个孩子在小心地点燃许愿灯。一些逐渐融化的雪又结冰了,空气变得凛冽。墙上的挂钟和吊瓶的液体在“嘀嗒嘀嗒”地前移着。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 “他说他这会儿走不开,来不了诊所了……”她悠悠地说道……
暮色中她纤细的背影像一条黑色的线在移动。她在小区门口停下,远远地朝我挥挥手。
翌日仍然寒气凛凛,到了中午,似乎有淡淡的日光闪闪烁烁地隐现在天边。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雪水打在推开的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叮咚的泉水在汩汩流淌,滋润着泥土深处。下午,女儿坐车到家了。我正与女儿畅叙别情,诊所的门推开了,“医生,我们又来输液了。”那是一张洋溢着阳光的笑脸。身后杨老师牵着他们的儿子。
这次识得庐山真面目了。“下班一块过来了?”他不好意思地连声说是。他笑的时候,样子总是憨憨的。
“你真不容易啊,大过年的,还在加班,昨天杨老师在这儿还盼着呢。”
“不只我一个,大家也都在忙着……真的没啥,都是我的工作,应该的……我想陪她,可是没顾上……”看来他并不长于辞令。
“这几天还顺利吧……”我一边配药,一边说。
“挺顺利的,已经成功上线了……来缴税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出现堵塞,也没有一起投诉……这个工作才起步,以后的路还很长……万事开头难,办税过程中是有些困难,但都想办法克服了……”他的眼里闪动着晶亮的光彩。
“我爸昨天七点多才回家……妈妈说他眼袋都出来了……我的通知书爸爸看了,直夸我成绩好!”小男孩兴奋而涨红的脸像朝阳照耀下初开的玫瑰花。杨老师没说话,眼睛弯成了月牙……
立在窗前,风从逸出围墙的树梢吹过,送来梅花幽微的寒香和他们三人依稀的笑语。不知什么时候,几点星子散布在天幕,屋顶上半悬着一轮皎白的月亮。雪后的月光清冽彻骨,给人脱尘拔俗之感。又分外得明亮,一片月华如水般泻在大地上。明天将是一个霁朗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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