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图文原创。
出生那年,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家中姨爷在镇上管计划生育,更不能让他以公谋私,左右为难。
祖上有个姑姑远嫁,膝下无儿女,村中人便有人提议联名上书,让我出生以后可以过继给姑姑家,这样也能落得一个正当名分,保住一条命。
为此村里召开了动员大会,在一棵老槐树下,福爷带头,签字的签字,不会写字的画押,签了满满一纸文件,到政府那边一层层签字审批。
我出生时正值金秋十月,那年的收成特别好,村上的人来家中吃红糖粥(生女儿的习俗),我刚被从医院抱回来,尚未起名,正好那时院落里有一株紫色野菊,在灰蒙蒙的土坯房边特别显眼,福爷指了指这花,说了句:“这女儿就像花一样珍贵,千呼万唤,以后吃百家饭咯!” 便吵囔着过来抱襁褓中的我,本是一句玩笑话,父亲听到了这话,便灵光一闪,干脆就叫我“秋菊”,正好姐姐叫“秋月”,一个是天上月,一个如地面霜。
出生后我体弱多病,经常无端生出很多病变。天边的晚霞绚烂铺展开来,淡的地方像棉花的边角被抽离后拖出的残丝,深的地方像红色花卉最往内的嫣红,我走走路,便自然仰起头,看着泛红的晚霞渐渐隐没,一股血流从鼻翼到嘴角到喉咙间,汩汩而逝,我能感知到它们的腥涩,感觉身体在一点点被吸干,但却知道身体的不同部位怎么发力去做对抗;经常感冒发烧久治不愈,有时我能在身体安好的情况下,感觉几小时后热浪会像洪荒野兽袭来,时间会准确得无以复加;长时间的昏睡,像虫卵躺在刚被剥离的舒软的棉花中,精神上无法抽离,身体上也无法脱身;身上不明所以地无端冒出血斑点,像七星瓢虫背负着包袱,恐惧已深深刻录在每天生活的起起落落里,还要带着梦想起飞。
那时候乡村有片荒地,埋一些夭折的小孩,有关生如薄蝉的传说在乡坊间流传,我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健康起疑。
去医院总是查无具细,我变得小心翼翼,像在屋脊尖端走路的猫。
父亲买了个砂锅放在院子里,院子宽敞,空间大了,好像能把忧郁与不安分散。父亲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在家中购置了车床,不做工的时候,端起满是裂纹的板凳,裂缝中嵌满新灰旧尘,凳子边缘像黑色铁块,被磨得光滑。他针对我的症状,去镇上的一个老中医那,抓一点药细致地称好,小心地打开包着药的纸,用左手衬着,一点点抖落下来,担心院内突然刮起一阵风将药沫子吹散,他用右手小心捂着,然后慢慢煎熬。他对照我的病情,根据书中说叙一点点去努力尝试,有时在那一言不发独自沉思,有时拿着书翻来翻去。
中间确实有几次受惠这熬制的草药,药到病除后,他的眼神像古老房子虚掩的门缝里突然透出来的光,他坚定信心趴在凳子上看书的样子变成了一副雕像。
后来村里来了位苦研中医的赤脚医生,父亲一有时间就去跟他交流,他们就像是黑夜中的蝙蝠,窃窃私语中,凝神屏息间有种近乎高亢撕裂的张力,将藏匿在我内心的小心翼翼一点点驱赶,获得了平淡生活的安然。
他大胆又犹豫,像只带刺匍行的刺猬。
“你啊就是注定要磨的,磨着磨着就好了,你的命是捡来的,苦尽甘来,后面你会好的!” 父亲说着,顺手打理着他在后院种的很多不知名的药草,院落生机盎然起来,车前草、鱼腥草、紫苏、藿香、薄荷……
后来简单的发烧他便自己在家熬制一些常规的中药,不用四处奔走。
夜间,月光倾泻的叶片与唧唧嗦嗦虫鸣;那丛丛箭竹晃动的暗影;那青石的青苔夹杂的泥土味;那草药的芽尖隐隐晃动的幽然;那流水被月光打散,撞击到一些光滑的石面,声音又突然沉闷下来的调皮,所有的声音与形状,让白天一直躺在床上的慵懒与颓然的气息变成了一团空气,在我踏出屋子的那一刻融成黑夜的一部分,睁大眼睛再也找寻不见。
生病让我获得了生活之外的不同觉悟,爱这草木丛生的大千世界,爱这变幻莫测的良夜。
“爸爸,我挺喜欢这些植物,要不是它们,我心里会一直发慌,在床上躺着最没意思,只能脚不停伸来伸去!”我把父亲递给我的外套披在肩上,因为说话用力,不小心推出去的胳膊将外套甩掉了半米远,他捡起来,重新给我披上。
那年夏天过了,父亲开始在院子里刨土,落一点花籽在泥塘里,他很少下地干活,笨拙地把泥塘周围的稗草用锄头清理干净,小心捣鼓着,转着圈儿地来回翻土,用力过猛将泥土掀开了一个个大口子,地被削成一块块小陡坡,又有时用力不够,锄头出去了,只是跟地面打了个照面,他轻轻蹲下来,用手指掂量那些种子入土的深度,唯恐它们呼吸不畅,就在这屋前屋后,十多个地方有新土翻过的痕迹,天空兀自蓝着,有时候出奇地明艳。
入秋了,我有时候还是病恹恹的,但是这秋天的节气多少沾染了一些寒意,让人精神抖擞些。
秋景无非是丰收一片黄、林间鸟飞倦、秋水晚霞淡、石落天高远、落叶雨露寒,清晨爽朗,暮色恬淡,一点孤廖,又有一点暖。
总体来说,我还是爱秋天的,年年岁岁,景色总是大同小异,秋天各种不苟雷同的美景的叠加,构成了大局之境美。
但那一年,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些父亲刨土的地方长出的植物,它们裂片有缺刻和锯齿,有股淡淡的臭味,说来也奇怪,虽然臭,但是那种臭带着猎奇,初闻,便想着跑开,但要是你有执念,将鼻子凑近了过去,能嗅到一股草木的清寒味道。那些叶脉棱角,像一把把锯子,将心绪划开一道道通明的口子,掺杂着冷峻的味道,让你觉得那些植物像黏连在大地上的勇士,安静毅然,对以后它们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子没有了太多的期盼,好像不管怎么样,你都能接收它们以后的样子。
树木开始掉叶子,那些后院的药草也渐渐枯黄,草丛中的蟋蟀声,衬得夜色阔朗,秋天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夏天的色彩被渐渐涂抹掉,那些鲜绿、嫩绿、翠绿等变成墨绿、深绿、绿黑,颜色也长大成熟了,天地间厚重宁静。
锯齿叶脉间的花骨朵开始透出点点色彩,一点点地显露,像孩子调皮的恶作剧,不会引起过多注意。某个不经意午后,花骨朵喷射出一袭红色,一些修长的花瓣撑着花骨朵的边缘,费力慢慢爬上来,一根根争先恐后攀爬出来的长条花瓣像被勾着手臂,开始蜷缩成了一团,过了几天,一大簇长条爬满了花盘,花朵完全绽放开了,一朵,两朵,三朵……
不同颜色的菊花竞相喷射而出,有的掺杂了两种颜色,秋风飞掠,花朵呼吸轻柔,菊花似能听懂彼此的言语,在这方寸之间的院落中,全面盛开着,一群闪闪发光的精灵,约定好了要对这个院落和颜悦色,将迟暮的秋景做层层点缀。
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从菊花旁边经过,总能看到它们一点点的变化。我开始回忆父亲迟疑地从镇上摆摊的老人那里接过菊花籽,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无结果的骗局,那菊花籽像一粒粒黑色的芝麻,包在叠得鼓起来的小纸包内,外面用铅笔轻轻描了“秋菊” 两个字,回来后摊铺出去晾晒,散发着温热,父亲将这黑黑的小种子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生疏地翻着地,慢腾腾地种下,埋好土后,用手轻轻压平,喜欢在那些新土的缝隙间定神,他隔三差五小心浇水,起先拿着瓢一点点地播洒,生怕惊扰这土中的精灵,闲下来便踩着那双满是泥土的解放鞋徘徊着,蹲下来观察它们一点点的变化。
当露出芽头,父亲晚上炒了一碟花生米,喝点小酒;当那些叶子有了轮廓,渐渐肥硕,他拿起洒水壶哼着歌;当花骨朵有星星点点色彩露出,他匆匆拉着我,告诉我过几天就会开花了,他赌赢了。当花朵长满了院子,他磕着瓜子,倚靠在老树边,看着我们看着花,一言不发,只是笑。
来年开春,他开始尝试不同的花,凤仙花、牵牛花、蜀葵、彼岸花、月季花、菊花……
除了药草,夹杂各种花,院子的花就像一场场接力,生命变成一场花开不败的传说。
我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最先种的是菊花,是不是我叫秋菊,他说:买花的人说那会秋菊最耐寒,最容易成活,跟你名字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是巧合,冥冥之中有必然。
十七岁以后,我不再莫名生病。
经年之后,我常常想,他的内心是不是一直做着某种博弈,花要是开得好,我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身体总会好,只是,他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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