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第一次到那个地方，还是一片原始祥和的面貌。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妈妈和外婆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穿过那如黑森林一般的沙枣林，站在了那座小房子跟前。

那时候，门还是黄色的木门，西北湛蓝的天空明净如洗，冬日少有的温暖阳光洒在屋顶和草垛上积下的洁白晶莹的雪上，那是我第一次在心底想起“晴雪”这个词，你仿佛能从空气之中看到雪的升华。

哪怕是回忆起来，都能感到那种明媚。这明媚让我近乎忘了，那里自来是狭小阴暗的，想一想，四周都是杂乱、不知生长了多久的沙枣、杨树，或是蓬蓬松松、一片白色的芨芨草。院子都是不平的，四处堆着麻袋、碎砖、木板、葵花杆、煤炭等杂物。黑褐色的土地在冬天经历几场雪后会冻得僵硬，有积水的地方便能滑冰。那种阴暗有几分荒凉，仿佛那几所红砖房子是硬生生挤进那一片墨绿之中的，躲着某种尘埃与辛酸。

既是过年的日子，便是互相串门的时候最热闹，常常好几家邻居聚到一起，大人小孩都可以打牌、嗑瓜子、吃一种叫做“红高粱”的软糖；人多的时候，大家也放DVD唱卡拉OK。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会偷偷跑进雪里去找没燃尽的鞭炮，一堆人点着了，一齐捂着耳朵跑开，享受那单调的声响带来的刺激与兴奋。

除此之外，冬天还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的。下大雪的早晨，穿着臃肿的衣裳踏着没过脚的雪去邻家小姐妹家剪纸，剪出的孙悟空、大白菜、寒梅图如今还贴在家里的墙上，蒙上了灰尘，黯淡了色彩，却一直还没有摘下。还有放羊，将羊群赶到收割了的稻田中，刨开白雪，处处都是稻草，拢一堆就可以点火取暖，你看着羊群在茫茫白雪中寻找食物，自己在孤零零的电线杆旁画着奇怪的图案。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无穷无尽，他们甚至能知道哪一棵芨芨草里，藏着灰色野兔子的小窝，只是从来也抓不着。只有屋后的那片浓密的沙枣林，因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折断的树枝，尖刺指着天上，捡来烧火都不是好料，孩子便有再强的好奇心也不敢跨过那条杂草丛生的水渠走进去。沙枣刺的尖利若是扎进脚心，定是要疼上好几天的。更何况，林里还躲着一所古旧的泥坯老宅，那里住着一个老头，沉默寡言，以养蜂为业。

如果是初春时分，如同现在，大地回暖，你便能真真切切地感到暖是从大地回升上来的。仿佛那泥土都是热的，当然你不会去触碰它——正在化雪的土地，处处是泥泞。可你却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从田埂上枯黄的干草尖掰一块自然形成的极薄的冰片放进嘴里，仿佛吞进了闪闪的阳光，化了，是甜的。

纵是夏天的农忙时节，漫漫长长的暑假里，小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去地里拔草、打药、施肥，还要应付厚厚的两本让人头疼的暑假作业，也阻止不了五个孩子找到闲空凑在一起用两副牌打扑克。炎炎烈日当空，我们却依然有着挥汗如雨的愿望，在凹凸不平的小院子里一蹦一蹦地跳格子，直到天边残阳如血。

九月初秋，曾有城里的小伙伴用一张蓝色的方格布包了饮料零食来郊野玩，那片长满芨芨草、开了草窖的地再往南，便是开阔的一大片草场，上面弯弯曲曲的几条白色的丝带，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细长水渠。泠泠水声清越，里面有滑泥鳅一样的小鱼儿迅疾地穿梭。远远望去，家里的门一开一合，家人在忙碌地准备收割后打玉米的事宜，而自己却在那片即将枯黄的碧绿上偷闲。

一月之后，当拖拉机拉着巨大的机器从西边邻居家的大门开进自家已经铺好篷布的院子里，就能看到金黄的玉米粒在半空之中如喷泉一样盛开的情境，小孩子站在一侧，将源源不断地被吐出的红色玉米芯子装进麻袋里。那样的日子，天气必得是晴朗的。大约是农人骨子里脾性，尽管知道玉米卖不出多少钱来，但在漫天金黄的收获季节，总是笑口常开的。

好久了，好久了。

如今，如今。你曾经亲眼见到那一片浓密的沙枣林和粗壮的老白杨倒在机械锯子的轰鸣声中，那不知在地上存了多少年的杂乱枝杈，两三月便不见了踪影。养蜂老人走了，带走了一箱一箱的蜜蜂和一群孩子忌惮被蜇的小心翼翼，他的老房子也化作一堆土块，渐渐变成平底。那林地靠着公路的一边，种上了排列整齐的细杨树，靠家的一边，筑起了院墙。院墙与杨树林之间，成为人家的葡萄园，不像书中描绘的那般碧绿葱茏，它得满足人们的需要，被剥夺了枝繁叶茂的权利，只被要求多产多收。

草架拆了，草窖也没了，土地的稀缺已经不允许给养殖户提供那样大片的草场。昔日的绿地上起了一座又一座红砖瓦房，成片立在那里，密密麻麻，却还不如曾经隔着几里的人们走动得频繁。白日的时光太安静，因为屋子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守在电视机前自娱自乐。

院子平了，实了，木门上装了银白色的铝皮。那条据说比我还先出生的黄狗死在了十年前，后来我和弟弟牵回来喂养的大黑狗也没能走过时光，它曾经令我们害怕，曾经狂躁地挣脱铁链皮带跑了好远，让我们费尽心机地去找，而今是再也找不到了。埋葬它们的地方都未曾标记，也不知，从我出生前便开始陪着爸爸妈妈的它，和后来陪着我和弟弟长大的它，它们，是否早已安息？

那种打玉米的机器再也不曾从邻家的大院门开进我的视线中来，我们家早已不种玉米了。我们小时的玩伴，一起长大的孩子渐渐变得陌生。这些年，我们的父母亲四处寻找酬劳更丰的生计，我们自己也留的留，走的走，那位曾经剪出寒梅映雪的邻家小姐妹也早早便离开了校园，远走去打工了。几年前我回家，邻居与我们家院子之间无端多了大半身高的围墙，不能穿行，后来我便懂了要绕路。再后来，我在家中再也看不见落日与晚霞，原来，那西边的围墙，已经与房顶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