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先找到平行世界的大门
天色渐晚，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了点东西，没什么胃口，点的东西剩下一大半。吃饭期间母亲打来越洋视频电话，跟我聊了会儿家常，说是隔壁家的陈老太昨天去世了，癌症，拖了大半年。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一时居然记不起陈老太的样子，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像，一个常年扎着头巾的老妇人，三个儿女全部在她之前死于肝癌，浑浊的双眼里常年含着泪水。母亲依旧在电话那头发表着她的人生感慨：“人都是纸糊的，有什么意思？真的半点意思也没有……”我淡淡地回应着，即将死去的事只字不提。提了除了让母亲吓破胆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好处。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还不到九点，回去为时尚早，不回去又无所事事，我便在东门街街头漫无目的地逛着，看到了一家藏在街头的酒吧便走了进去。东门街是神户三宫地区有名的夜生活区，酒吧鳞次栉比，夜晚总比白天热闹。
这是家装修讲究的清吧，桌椅一律木质，服务员穿黑色T恤、绿色围裙，满脸微笑地和客人打招呼，舒缓的古典音乐像密林中的溪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
九点对于酒吧来说还是睡梦中的清晨，酒吧里只是零零散散地坐着两三桌人，说话的人都伸着脖子细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别人的清梦。
我点了一杯朗姆酒，找了一张靠窗的窗户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街景想着死期来临前的计划。
今天是星期一，就是就是说距离我的死期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临死之前的这几天到底该干些什么，我真的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实在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离谱到可笑的念头。
正当我想得出神的时候，转过头时就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女子长得跟玉樱略有几分神似，特别是一双笑若芙蕖的眼睛，只是比玉樱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白色修身衬衫，勒出的胸轮廓十分好看，黑色的头发黑纱一样披在肩上，酒窝里漾着淡淡的笑，忽闪眉眼像闪烁星空，涂着唇蜜的樱桃嘴正用打着结的吸管吸着杯里的果汁。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她不可能是玉樱，可如果玉樱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像她这般优雅，穿精致的衣裳化精致的妆容，下了班来酒吧喝一两杯清酒。
女子看到我也看向她的时候，露出了一抹更灿烂的笑，像是相机里加速播放花骨朵绽开的那一瞬间。接着她便拿着杯子向我走来，黑色修身短裙，银色细跟高跟鞋，身量高挑，步态轻盈。
“对不起，”日语里标准的搭讪腔，“等人？”女子走到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柔声问道。
“没……哦……不等。”我惊讶地回道，倒有点语无伦次。
“介意我在这坐一会儿？”女子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
“当然不介意。”
“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来着，又找不到合适的，等了很久都准备走了，就看到了你。”女子又露出了好看的笑。
“多谢，我正好也有些话想对陌生人说说。”
女子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绕在了我的鼻尖，是当年送给玉樱的那瓶香水的味道。
“工作太烦闷，想找个活人说说话——其实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日子一成不变，既写不成小说更拍不成电影，但生活有时候总是需要一点调节，不然活着多没有意思。”女子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绿色果汁酒。
“活人？我貌似暂时还符合你的要求。难道你每天都跟死人打交道？”我调侃道。
“是的啊，每天都要帮死人洗澡，替他们穿好层层叠叠的衣服，再替他们化好妆，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后推进焚尸炉里，按下开关，‘哗’得一下就烧了起来，像熬汤烧的柴火一样。”女子轻描淡写地说着，瞥了一眼满脸惊讶的我，便转口道，“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是个入殓师。”
我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曾经看过日本电影《入殓师》，之后便一直觉着在日本这是份十分神圣并且值得尊敬的职业，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入殓师坐在自己的面前，还是这样的一个美人。我支吾道：“是……是吗？你……你好。入殓师是个很崇高的职业。”
女子笑了起来：“哈哈，职业哪有什么崇高不崇高之分，国家总统难道就比垃圾收集员崇高？只是社会分工不同罢了。没有了垃圾收集员，每天坐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总统也无法好好的当他的总统不是？再说了就连陪酒女也会有一回想起来就泪流满面的爱情不是？”
我竟被她说的无言以对。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人们崇敬一件事物往往是对它缺少理解，或者是内心有着一股恐惧感。如果有机会了解了我，你就会明白其实我也只是在用我双手的劳动换取面包而已。话说回来，你的反应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我上次这么跟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那人差点没一口生啤呛死自己。你好，我叫红颜，就是你们中国古诗词中 ‘自古红颜多薄命’的那个 ‘红颜’。”女子说着便优雅地伸出了手。
我也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上下微微摇了几下，她的手握在手里像是一只温顺的兔子，“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赵秦之。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叫红颜？中国人？”
“从你的长相和说日语的语调我就知道你是中国人啦，我看人可是很准的。我的全名是山下红颜，我母亲是台湾人，很多年前偷渡来日本打黑工，嫁给了我父亲。不过他们很早就去世了，大概在我八岁的时候，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撇下我去爬雪山享受二人世界，结果遇到雪崩，被活埋了，至今尸体还没被找到，估计这会儿还相拥在层层白雪底下呢！真是浪漫啊他们俩，死得那么利索潇洒，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说完了 ‘行ってきます’出门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留下我一个人靠日本的各种慈善机构好不容易活到了成年。”面前这个名叫山下红颜的女子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轻描淡写地跟我讲着。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 ‘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听完这么悲惨的故事应该说一句 ‘对不起’才对。”
“没什么好对不起对得起的，他们只是恰好被安排在了那个时刻死去而已，而我也只是恰好被安排成了他们的女儿而已。”
“你真这么觉得，每个人的死期都是早已被安排好的？”
“这么说可能会被人说成迷信，但我相信宿命，相信世间轮回就跟能量守恒定律一般，有始必有终，始有始时，终有终点，仅此而已。”
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这个女子来，说不定她会相信我得知了自己的死期这件事。
“对不起，刚才看你主动过来搭讪，还以为你是酒店里陪客人喝酒的呢？”我红起脸来。
红颜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哈哈哈，以为我是干那种行当的是吧？也难怪，这世上哪会有穿着迷你裙的入殓师主动找人聊天的，说的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红颜又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转口道，“不过话说回来，想当年我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曾尝试过在居酒屋当陪酒小姐，结果第一天上班被客人摸了下屁股就受不了了，推开那个头顶已经秃得跟平底锅似的糟老头，拎着高跟鞋就跑了出去，第二天还是乖乖在便利店找了份工作。实在无法理解啊，那些与不爱的人都能亲得火热的姑娘们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方法和生活方式吧也许。”我尴尬地一笑，转口道，“你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尸体你不害怕吗？”
“一开始当然害怕，刚上班的那几天每天都哭得昏天暗地的，饭根本吃不下去，一个月瘦了足足二十斤——我之前可是个小胖妞呢！后来逐渐也就想开了，心里想着他们只是些睡着的人而已。再后来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出车祸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跳楼跳得面目全非的，也就不能再把他们当成睡着的人了，只能看成是那些匆忙离开的人落下来忘记带走的衣服，而我要做的就是替他们把衣服洗干净，熨烫好，叠得整整齐齐地给他们寄过去——用火烧的方式。”红颜说得简直像是在说故事一样轻松，把空杯子吸得“滋滋”作响。
我扬手又给她点了杯鸡尾酒，她接过服务员手里的酒，抿了一口，对着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又继续对我说道：“今天又给一个姑娘入殓了，十八岁，跳电车站台自杀的，虽然电车驾驶员及时踩了刹车，但她的身体还是被撞得东一块、西一块，像被谁随意泼出去的狗粮一样散落在电车轨道里。我和同事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把她的身体拼凑出大致的人样。听人说好像被男朋友甩了什么的。脸虽然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可从那柔顺的头发我就可以看出应该是个笑容甜美的好姑娘。我一边给她拾掇身体部件，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骂她。为了一个黄毛小子就放弃了自己，有必要吗？没了他就活不下去？要是她是我妹妹我铁定一巴掌打醒她。可她终究还是死了，成了一堆没有任何意义即将腐烂的肉块——正是因为这个今天心情才不好来着，看着一个本该有着如花青春的少女在烈火中慢慢变成了一堆灰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你说是吧？于是就想来酒吧喝几杯小酒，找个能说话的人说说话。”红颜说完又抿了一大口鸡尾酒，然后皱起眉头说道，“这酒真辣！”
“这世上有太多的生死难以解释了。”我听着难免想到了玉樱和玉棠，心头一阵悸动，端起酒杯掩饰了过去，然后转口道：“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友，连身上的香味都像。”
红颜低头使劲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是一脸的茫然：“噢？是吗？我怎么闻不到我身上有什么香味？那她现在在哪？”
“她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她自己这么说的。”我苦笑道。
“另一个平行世界？”红颜若有所思。
“所以你过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她从另一个平行世界回来找我了呢！”
“哈哈，还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我就是她呢！”红颜打趣道。
“不会，她在很久之前就走了。在女人味还没有你这么浓郁的时候。”我也跟着打趣道。
“你这是在骂我呢还是在夸我呢？”红颜笑道，“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你正好也有话想找陌生人说说么？不知道我这个陌生人有没有这个资格。”红颜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略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跟谁都没有说。”
“不妨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就信了呢。而且你说得这么神秘，是打死我都想知道的了。”
“也好，你就当个玩笑听听好了。”我又抿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抻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得知了确切的消息，知道了我将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虽然毫无根据，荒诞得离谱，但我就是确信不疑，简直就像中了诅咒一样。”
红颜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说道：“像我这种每天都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了。这样说也许你反倒会不相信我，但我对你的话的确确信不疑。我们随时都可能会死去，说不定我跟你聊完天刚一出这个酒吧的门就被汽车撞得七荤八素的，谁知道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要是想让你今晚死，他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台冰箱砸死你都不会让你见到明天的太阳。”
“有这么一句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管他是谁说的呢，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你真的相信？”我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不过还有一些细节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为什么就这么的坚信不疑？你又会以何种方式在哪里死去？这些你都搞清楚了吗？”红颜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说道：“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完全是会死得不明不白的感觉。一觉醒来这个念头就萦绕在了脑子里，擦也擦不掉，是用刀子刻进肉里去的。至于会以怎么样的方式死去，又会死在哪里真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真是挺烦人的。”红颜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盒七星牌的女士香烟，抬头问道，“抽烟？”
“抽的，可今天忘了买烟了。”我笑着摊了摊手。
“那介意来一支女士烟吗？”
“听起来不错，倒是没机会抽过。”
红颜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细细长长的烟，把一支送到我面前，替我点上火，然后又点上自己嘴中的那支，猛吸了一口，抬起下巴对着上空吐出了长长的烟雾，突然就低下头沉默了下来，只看见两片黑色的睫毛像栖息的蝴蝶一样忽闪着。等她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流动着的光。
“是时候该去解开所有的谜底了，赵君。但首先，你得像找到烟花的引火线一样先找到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在哪里。”红颜像在念着什么咒语一般，一脸严肃地悄声对我说道。
“像找到烟花的引火线一样先找到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在哪里？”我把我听到的日语假名迅速在脑子里转换成汉字，并努力理解这些汉字排列在一起的意义，可想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听不懂她的话。
“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一起找的。”红颜对我挤了下眼睛，露出了顽皮的笑，我这才发现她有两颗十分可爱的虎牙。红颜仰着头吐出了浓浓的一口烟，又低下头来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鸡尾酒。“女士烟如何？抽得惯？”
“比预料的好很多。”
“那就好。”
整个酒吧灯光昏暗，头顶旋转的七彩灯闪得我有点头晕眼花，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嘈杂起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雾里，让人恍恍惚惚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管他呢，反正一切都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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