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两年半里，命运将我们两个互不相干的生命丝丝缕缕编成了一个血红的图案。
自从某种机缘读了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我就开始喜欢这个男人。他的才华横溢使得他那离经叛道的诡辩富于如此危险的魅力。今天收到了网购的《自深深处》，装帧十分精美，再加上事前知道这是王尔德写给波西·道格拉斯的情书，我怀着颇为愉悦和带点探究意味的心情打开了这本书。刚读了十几页，我不得不说，大感意外。这哪里是什么情书！
超过一半的篇幅全是对那让他遭受牢狱之灾的事件力图实事求是的回顾，和毫不留情的谴责。但这通篇的指责并不像一个怨妇的斥骂。这是因为这指责是如此的诚恳。一个人面对对自己伤害如此之深的负心汉时，要做到既不矫揉造作地渲染自己的悲情，又不沽名钓誉地卖弄自己的宽宏，是十分困难的。在强烈的感情支配我们时，要做到真诚客观是多么困难啊！
历史的真相无人知晓，但就我掌握的资料来看，王尔德的描述是属实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辞恳切让我感动。他把这真相毫不留情地摆在道格拉斯的面前，不仅仅是抒发自己的悲愤之情，还力图让波西直面自己性格和生活中的问题，绝望地期盼他成长。
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这是一个长者对年轻人能有的最好的劝导。人在青年时代最需要的就是尽快获得心智的成熟。而走向心智成熟的必经之路，就是直面自己的问题，承担自己的责任。否定自我、重塑价值观的过程是很痛苦，可人如果不主动去吃这个苦，往后的人生必将一败涂地，还会把身边的人卷入不幸。波西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心智不成熟的孩子。野蛮、任性、自我中心、推卸责任。他认识了王尔德，本可以从这个伟大的心灵中汲取他成长的养料，可惜的是，正如王尔德自己所说“我对你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仿佛是注定的劫难，这个有着风暴一般脾气的孩子，利用了王尔德温和柔顺的性格和对他无法解释的迷恋，毫不留情地把一个艺术家拖入他自己乱七八糟的问题和庸俗的泥沼中去。这一段是非曲折的责任在谁已不重要，一个世纪的时间足以让任何问题变得微不足道。时间所不能掩埋的，是这灾难性的感情在王尔德身上引出的人性的光辉。
一直读到这篇长信的末尾，我才知道这通篇充满痛苦回忆的自白如何竟是一封情书了。在历数了波西的劣迹和他们之间充满折磨的交往之后，在他已确知波西让人心寒的无知、薄情、虚荣之后，在这样一番自我反省与升华之后，王尔德竟然在结尾商讨出狱后如何跟波西见面。是的，你让我身败名裂、身心俱疲、一无所有，但我仍然期待你的来信，仍然准备好了原谅你，仍然放不下你，仍然爱你，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这简直堪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甚至更伟大。因为王尔德甚至不忍心让波西受到悔恨的折磨。
不要惧怕过去。假如人们跟你说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别信。
这是怎样逃不开的宿命。要知道，读到倒数第二页的时候，我还认为信的结尾应该是：“为了我们彼此的安宁，我们俩此生不要再见为好”。在看清了波西虚伪暴躁、自私狭隘的性格本质后，在已经拟定了下一步创作计划的情况下，王尔德理智的决定应该是永远地拒绝波西的打扰。可他仍然对波西的成长抱有希望。
也许冥冥中安排了我来教你某种奇妙的多的东西，悲怆的含义，以及它的美好。
作为一个对人性的顽固有深刻的了解，并为此碰壁无数的人，我深知等待着王尔德的除了幻灭别无其他。然而我佩服王尔德，因为他还有相信的勇气。亦或者，我冷静是因为我是旁观者，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王尔德不得不去相信，否则这份感情将何以安放？
波西配不上王尔德，一如黛西配不上盖茨比。这一点王尔德自己也深深知道。但爱是不能衡量的。这种明知故为的徒劳，乃是人类最深沉的悲剧。
你真的就以为自己配得上我那时对你表示的爱吗？你真的认为我有哪一刻认为你配得上吗？我知道你配不上的。但爱不在市场上交易，也不用小贩的称来称量。爱的欢乐，正如心智的欢乐，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
但我羡慕王尔德，因为任何东西都因你付出了多少而具有多少价值。
一旦你必须花费去偿付一种感情时，就会明白它的质量，并因此得到长进。
不管这个对象如何，王尔德付出的惨烈的代价给了他回报，那就是意义感和后世的景仰。作为一个人，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含义也就不虚此生了；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有比身后名更高的褒奖吗？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是一出悲剧，就是一出闹剧。与其孜孜以求功名享乐，像这样，活过、爱过、写过，难道不是更加有趣和有意义的选择吗？
蕴含在悲怆中的极乐，平庸之辈无以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你是一个非常现代类型的非常完整的标本，只是在同我参照时才显得错了。
阖上书，我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这些专门为你写下的文字，印证了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爱情的存在。”
谨以此文表达我对王尔德的敬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