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晚，总有那么一辆车，会带你回家。
文｜女钢铁侠
现在是午夜时分。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离我很近。
借着路边的灯光，可以看到她满是皱纹的脸，面色苍白、表情僵硬，干瘪得好像白骨支撑着一张面皮。花白的头发，被从车窗刮进来的风，吹得如一块拖布，油腻而且凌乱。
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似在看管一位随时可能逃跑的犯人。我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一帧帧恐怖的电影片段，蓬头垢面、血盆大口的女鬼形象与身后的老太太渐渐重叠，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地发凉。
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乘客，我不敢再看她，继续向前开。
下一站会有人上车吧，我想。
前方是人民广场车站，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上了车。
我松了一口气。
女人倚在投币箱旁，手扶着驾驶员旁边的围杆，随着车身左右摇晃。我按动广播开关，提示她往后走，前门只上不下。
她仍没有往后走的想法，过了一会儿，开始与我攀谈：“末班车是几点？”
“十一点半。”
“幸亏赶上了，要是加班再晚一点，就得打车了。昨天，我就没赶上末班车，打车花了45块钱，公司还不给报。”
“是嘛。”
“是啊，而且加班还没有加班费。”
“公司这么苛刻，你为什么还不辞职？”
“哎，找份工作不容易。”
“也是。”
我继续开车。
“跑这条线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
这时前面有辆车从左侧超车过来，我连踩刹车，女人的身体被剧烈地晃了一下，幸好没有摔倒。
“咳咳咳！”后面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
“不要与司机聊天，影响开车！站在那多危险，后面都是空座。”老太太严厉地说，声音又嘶又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确定她不是鬼。
女人听有人和她说话，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被吓了一跳，小声嘟囔了一句：“哎呀妈呀，活见鬼了，吓死人。”然后，快步从老太太身边穿过，向车厢里面走去，在距老太太很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又可以专心开车了。
一阵微风从车窗吹进来，感觉格外的凉爽，道路两旁的霓虹闪烁，如彩虹般美丽梦幻，如果不是开着车，我真想沿着街灯漫步，感受这夏日的夜晚。
前方是五一广场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车，满脸通红，醉眼朦胧，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他在离老太太不远处坐了下来，上车就开始打电话：“喂，老婆，不用等我了，你和孩子先睡吧。”
“……”
“我也不想这么晚，客户不走，我哪好意思说走。”
“……”
“还好，谈下来了，今天把合同签了，下半年不用愁了。”
“……”
“是啊，要不是签了这个合同，公司就得倒闭了。”
“……”
“好了，你和孩子睡吧，我再过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话音刚落，只听“哇”的一声，随后，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在车厢里弥漫开来，酒精与各种正待消化的食物混合在一起，熏得我马上要吐出来了。
终于苦熬到下一个车站，我把车停下来，如果那人醉得不醒人事，我得把呕吐物清理掉。晚上车厢里很暗，如果被上车的人误踩到，我也得跟着挨骂，要是有人一不小心摔倒了，还有可能被举报没有及时清理车厢。
可是，待我一转身，见老太太已经在后车门处拿笤帚和撮子，喝酒的男人酒也已经醒了一半，踉踉跄跄地拿来拖布，和老太太一起打扫。
男人不好意思地连声对老太太说着：“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
老太太说：“年轻人，少喝点，别那么拼命。”男人不住地点头。
车厢被打扫干净了，车窗打开，味道淡了许多，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我再无雅兴欣赏美丽的夜景，鼻孔里酒精发酵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大脑似乎有点不太清醒，我开始想念家里柔软的床。
这一站是市中心的商业区，上车的人很多，最后上来一男一女，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两人一直在交谈。
“累死我了。”女生抱怨道。
“是啊，连续站了几个小时，腿都麻木了。”
“以前看别人在快餐店做小时工，我还以为挺轻松呢。”
“是啊，不过，在没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先干着吧。”
“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应聘了好多个单位，但都不愿要刚毕业的。”
“我正在实习的那个企业，一共来了八个实习生，据说只能留下一个。”
“要是毕业前找不到工作，我就准备回老家了。”
“回老家?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分手吗？”
“……”
男生不作声，继而传来了女生阵阵的抽泣声。
前方车站到了，女生哭着要提前下车，男生连忙阻止她，两人在拉扯的过程中，女生的包被拽掉了，东西散了一地。
两人连忙低头捡拾掉落在车厢里的东西，老太太也站起身，蹲在地上帮忙寻找。她把找到的东西递给女生，说：“小姑娘，这么晚了，别一个人在街上走，不安全。”
女生没说话，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东西，轻轻点头。背包重新装好，男生搂着女生的肩膀，轻声安慰，女生安静了下来。
又向前开了几站之后，乘客们陆续下车了，车上又剩下我和老太太两个人。
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哎，现在的人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三更半夜才下班。”
我再次偷偷地从后视镜观察她，竟然和她对上了眼，她也在看我，她仍然面无表情，但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恐惧，虽然她长得还是那么吓人。
见我在看她，老太太对我说：“还有你，末班车司机，比他们下班还晚。”
听了她的话，我向她投去了一丝苦笑，继续开车。
前面的车站再没有人上车下车，我开始感到一阵困意袭来，打起了呵欠，眼皮有点睁不开，路上的车灯开始变得渐渐模糊。
这时，我觉得后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猛地一激灵，回头一看，老太太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这时，我发现车已经偏离了行驶路线，我慌忙转动方向盘进行纠正，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开夜车，最怕疲劳驾驶，白天是不是没补觉？”老太太严肃地对我说。
“嗯，嗯，是，是。”我感很惭愧，被她说中了，本来我应该睡一觉的，但是却玩了两个小时的游戏。
“给！”说话间，老太太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掏出一个柠檬，用手掰了一小块，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放到嘴里，一阵酸爽令我的困意全消，我的牙酸得直打颤，不过确实好用。我连忙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谢谢已经酸得无法说出来，只得向她点了点头。
离终点站只有两站地的路程了，我打起精神，再不敢疏忽大意。
终点站到了，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一天开末班车，还好安全抵达，圆满完成了任务，心里竟然还有点小小的兴奋。
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见老太太还坐在原位。
“阿姨，您怎么还不下车？终点站到了。”
“小伙子，你这是第一次开末班车吧?”
“是的，头一回。”
“开车也不容易啊！”
“是啊。”
“我老头子以前就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是吗？跑哪条线？”
“就是这条线。”
“13路？”
“嗯，早就退休了，人都没了两年了。”
“哦，对不起。”
“今天是他去世两周年，所以，我想坐一趟他每天开的13路车，和老头子结婚那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坐过他的车。”
这时，我看到老太太的眼睛里出现了泪光，一闪一闪地，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几个柠檬送给你，我老头子开夜车的时候，常备着这东西。”
说着，老太太从手中的红色帆布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多柠檬。
我接过柠檬，连声道谢。
老人走下车，步履蹒跚地向远处走去，慢慢地消失在夜幕中。看着她远去的方向，我的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上班，我和李调度说起昨晚这个老太太，他说：“是不是个子不高，有点驼背，脸上有一块黑记？”
我说：“对，没错。”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王师傅的老伴。王师傅以前就是这条线的司机，退休好多年了，听说前两年得心脏病去世了。王师傅去世对老太太打击很大，有一天晚上，由于没关窗，自己哭着哭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早晨起来发现中风、面瘫了，从此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哦，怪不得她长得特别吓人，面无表情的。”
“不过人很善良的。”
“是啊。”
“王师傅当年是咱们公交公司的模范标兵，有一次，他开车的时候心脏病犯了，他咬牙坚持着把车安全停在了路边，车上没有一人受伤。还好，车上的乘客打了120，由于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为了感谢他，好多乘客都到医院去看望他，还送来了锦旗！”
听了李调度的话，让我不禁联想起了10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每天我都要坐着8路车上下学。
晚自习放学的时间是9点，那时我不住校，因为离家比较近，坐三站就到了。
那天，我上完晚自习，坐着8路车往家走。车上人很多，几乎都是学生，非常拥挤。而且正值盛夏，天气十分闷热，车内又没有空调，车厢内被挤得水泄不通，就像一个大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车行驶到途中，乘客们发现，不知为什么，车慢慢偏离了正常的行驶路线，后面的车都不断地鸣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客车离前面车只差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后面的人开始喊：“干什么？还没到站，怎么就停车了？”车上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听到靠近司机的乘客喊道：“司机！司机！你怎么了？”
这时，有人开始打电话：“你好，120吗？我现在8路公交车上，车上的司机突发疾病，请你们马上过来一趟，位置在桃源街车站偏北大约二百米的位置。”
大约十多分钟的时间，救护车到了，把司机抬下了车，那时司机已经不清醒了，满脸都是汗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司机被拉走之后，车上的人都开始后怕，如果司机不是训练有素，没有及时把车停在路边，那么我们这一车人恐怕就会车毁人亡，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我在看电视的时候，新闻里播放了这条新闻，才知道那位司机是突发了心脏病。
“王师傅那时是在开8路公交车，对吗？”我问李调度。
“对，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就在那辆车上。”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没想到多年以后，我竟然来接王师傅的班。”
这时，铃声响起，我的车要出发了，我向李调度挥挥手，发动了汽车。
我本来打算这个月底就辞职不干了，但是，此刻，我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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