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一片狼藉,天空仿佛抹上了一层阴影,像极了故事里末日的场景。
医院里忙碌的医护与受伤的士兵彼此没有沟通,机械的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消极的情绪弥漫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救与被救在当前的情形下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我打开窗户,点起一根烟,不由望向远处漂浮在空中巨大的黑影。
这间医院是我和妻子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她曾经是这里的医生。那年是战争爆发的第三年,医院里人满为患,人手极度不足,上面要求放弃一些重伤士兵,不愿浪费资源在即使救活也无法作战的人员上。她是唯一一个不听指挥的人。
“长官?该出发了。”助手小赵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说着顺势摘掉了抵在我嘴边未燃尽的烟。
“对身体不好。”他加了一句。
听完他的话我笑了,他看见我笑,也自嘲的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他妈在乎肺的感受。
“几点了?”我问。
“东战区时间下午四点二十分,离会谈还有四十分钟。”
“嗯。”我点了点头。
医护人员与士兵们意识到我要离开,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驻足望着我,似乎疼痛和责任都不及我走出医院的这几步路。他们的眼神大多已被绝望充填,却还藏着一丝不自信的期望。我知道他们在绝望什么,又在期望什么,我不敢多做停留,快步走出医院。
出了医院门,老旧的军用吉普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车子的后面,医院前的空地上,林立着许多没有名字的墓碑,有些是石头堆砌的,有些直接插根木头就算完事了。
司机阿中递过来一个黑色铁盒。
“长官,你的表修好了。”
“嗯。”我点头。
打开盒子,里面是块限量版的高档手表,表面上有些轻微的划痕,但并不严重,还算新,放在二十年前,价值可不菲。这是以前妻子送给我的,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淘来的,我想如果不是人类沦落到如此地步,可能我这一辈子都没机会戴上这种手表。
二十分钟后,我提前来到了约定地点。对于这样的会谈,我深刻了解人类没有迟到的资格。
我一边等,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小赵看了我一眼,并没有阻拦。
“你说我这会不会是地球上最后一包烟了?”我深吸一口烟,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小赵看着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您不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抽烟的人了。”
“听起来好像还挺有历史意义。”我也笑了。
小赵没有再说话,我也只是自顾的吞吐着烟圈。
不一会,低沉的破风声由远至近,一架小型飞行舱停在了我的面前。舱门自动打开,里面没有人。
我转身往舱门里走。
“长官。”
小赵突然叫住我,我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了?”
小赵眼里涌起泪花,一挺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飞行舱很快来到那巨大飞船的下方,一条昏暗深长的甬道出现在眼前。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深入敌军内部,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因为我很快会见到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说起来,作战二十一个年头,却连敌人的样都没见过,真是失败。
飞行舱抵达飞船内部,说来奇怪,明明一开始是上升的状态,可出去时却变成了下降,我无力理解这庞然大物的内部构造,只知道人类曾多次想投射核弹将它摧毁都没能成功,因为根本无法定位到它的真实坐标,即使它就在眼前。
“欢迎光临。”听不出欢迎的味道。
语气生硬,细小的电流声有些刺耳,还不如小时候隔壁超市大妈的声音好听。起码她说这句话时,充满着朝气,对未来还有期许。
站在我对面的这个生物,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个漂浮着的巨大人参,大概有三米多高,可是脑袋却犹如水母,发着深蓝色的光,里面肉眼可见的神经接连着各个让我恶心的器官。其中一根暴露在外,连着一台银质机器,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人类最后的指挥官,很高兴见到你。”同样听不出高兴的意思,或许他觉得寒暄是人类的基本礼仪,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从这样一个生物口中说出来多少会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才想起来要会谈吗,早干嘛去了?”虽然有些不理智,但我还是表达了我的不满。
那‘人参’没有生气,似乎也没听出我话语中的嘲讽。
“我们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按照原本的计划,你们应该已经灭绝了。不得不说,像你们这种低等智类能发展出这样的文明,很不容易,也很幸运。”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低等智类?我笑了笑,没有找到话语去反驳。就当是客观事实吧。
“请跟我来。”说完‘人参‘如幽灵般向前飘去。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随后跟了上去。
二十一年前,外星人突然降临地球,乘着巨大的飞船,如神祗般俯瞰着地球上的物种。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交涉,他们自顾的开始用强大到令人发指的武器破坏人类创造出的所有文明,同时像驱灭虫蚁般对人类进行屠杀。
人类作为地球的主宰者,自然没有弱到毫无还手之力的程度。我们全力抵抗着一波又一波的袭击,拼命寻找头顶那巨大黑影的真实坐标,可仿佛它确实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进攻从没能奏效,于是又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发送讯息,企图与对方进行沟通,但就如我们的进攻一般,全部石沉大海,没能得到一次回应。
起初掌权者们还有力气站在媒体的摄像机前喊着人类必胜的宣言,什么‘自由意志一定可以战胜一切’、‘正义必胜’、‘信念不死’的口号,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弱,绝望成了人类生活的主旋律。
如今,存活下来的人类已经少的可怜,物资极度匮乏,已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
人类正在灭亡,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跟随‘人参’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四周除了类似导流板的墙壁外,什么都没有。光影一黑,再亮起时,我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不再身处飞船内部,而是漂浮在宇宙外的某处,周围星晨缭绕,浩瀚无比。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世界毫无意义,人类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这句话是原先是妻子从书里看到的,后来又拿给我看,她说,即使是蜉蝣,也有生存的权利啊。
虽然以前也看过很多关于宇宙的图像和科教片,但切身处地的站在宇宙里还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不过是和全息投影类似的东西,只是更高级,但也足够我为之震撼——现在我更加理解为什么人类会被比作‘蜉蝣’——往脚底下看,我看见了一个灰黑色的星球。
“这是现在的地球。”‘人参’开口告诉我。
“这…是地球?”我有些惊讶,曾经那个蓝色的美丽星球,竟已被摧残成这般模样。
“这不过是地球的一种形态。”语气一贯的冰冷,听不出情绪。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抢夺资源?星际移民?” 我忍住想一脚踹向它触须的冲动,大声怒吼斥问。
“你猜对了一半,星际移民,不过不是我们。”
“不是你们?还有别人?”我的心开始发颤。
“目前地球上的智类只有人类和我们,不过有其他高等智类看上了这颗星球,我们只是受他们雇佣,帮忙清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此刻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原来我们只是别人新家里的蟑螂,眼前强大的生物只是来打扫卫生而已。
“所以你们…不过是家政公司?”
‘人参’的大脑里闪过奇诡的电流,似乎在努力理解家政公司的含义。
“嗯…可以这么说。”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却还是没能做到。
“所以你叫我来干什么,喜欢向战败方炫耀成果?心理变态吗?”
“心里变态?并不是,事实上,我们不可能心理变态,因为我们没有人类的情绪感官,你们文明中所谓的‘快乐’、‘悲伤’、‘焦虑’、‘愤怒’、‘怜悯’,我们都无法理解,这些已经在我们的进化过程中被修复了。我们必须时刻保持理智。”
修复?我并不觉得这个词合适,它似乎觉得没有情绪是种更高等的特质。从中,我得到了少许安慰。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间。”
“时间?”
“是的,按照你们的时间来算,星球交付的期限是二十年,我们已经逾期了一年,客户有些不满,所以,我想让你们放弃抵抗。”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参’,突然有些想笑,这家伙真的是所谓的‘高等智类’吗?真的不是傻逼吗?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们提供了补偿方案。”似乎知道我的想法似的,它紧接着开口说道。
“什么补偿?”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艘飞船。”
“所以你是要我们去宇宙中流浪?”
“只要离开地球,人类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以容纳多少人?”
“一百人。”
“一百?我们存活的人数可远不止一百人。”
“我们只能保证这么多。”
“你的意思是其他人还是得死?”
“总比灭绝好。”
我一愣,是啊,总比灭绝好。不知是不是错觉,它在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显得更加冰冷。
我摸了摸手上的手表,思考了起来。我想起了我的妻子,那个不服从命令的女人,如果换做是她,一定已经扑上去撕扯这家伙的触须了吧,她总是那么冲动,那么嫉恶如仇,这也是我爱她的理由。
“谢谢你的好意,如果这算是好意的话。不过,我们现在过的挺好的,不劳费心了。”
“这对你们人类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我想不到你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
“这是个很不理智的选择。”
“或许吧。”
“很遗憾,我们没有达成共识,人类也会因此灭绝,包括你。”
“我本来也没想活太久。”
我笑着看着它,突然,它的大脑从深蓝色变成了红色,周围的星辰暗了下去,宇宙消失,我们回到了房间。
导流板的墙壁上不断闪烁出红色的光,警报声刺耳尖锐,我很意外他们也会用声音提醒危险。
“你做了什么?”它的话语仍然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知不知道,我们那有句话,叫‘引狼入室’。”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并没有出声。
我扬了扬手上的手表,手表侧面本该是调节时间的转轴,被我按进了手表内部,这是个不可逆的操作,而圆心轴上,一个小红点不断闪烁。
“不出意外,现在应该有十二枚核弹从不同方向直奔你们,哦,不对,因为始终无法定位到你们飞船真正的坐标,所以,确切的来说,它们是直奔我而来。”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们协商。”没有情绪,也就没有恐惧,它静静漂浮着,脑袋从红色变回深蓝,仿佛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没错。”
“你这是在自杀。”
“不,这叫牺牲。”
“值得吗?”
我席地坐下,抽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熟练地点燃,深深的吞吐了一口,我并不想做世界上最后一个抽烟的人类。
我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生物,缓缓开口。
“蜉蝣,也有生存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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