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乌云将世界压得很低,伸出手感受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天空中巨大的黑色空洞像是一张悬浮在人们的头顶的巨口,随时会侵噬下来。
办事处昏暗的大厅里,挤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灵魂,各个窗口前都排满了来办理签证的人,天使与魔鬼穿梭在大厅里维持着秩序。每年都会死那么多人,却只设立了一个办事处,找谁说理去。
不同于活人世界,这里的签证将决定你死后的去处。各个窗口上分别写着天堂、地狱、转生。天堂那边排队的人最少,因为你没点关系根本上不去。排在地狱和转生的人差不多,很多人厌烦了现实社会,也会想去到地狱生活。听说近年来地狱发展的不错,第一层俨然已是冥界的经济中心;第十层正在大力发展黑科技;而第十八层靠近冥海,每年都会有大批的人挥舞着冥币去那里旅游度假。
陆生是众多灵魂中的一个,他来到这里,已有不少时日了。刚到这里,陆生就被一个背上长着黑色翅膀,头上带尖角但身材极其火辣的女魔鬼领到门厅处取了个号。
那是张纯黑色的小纸条,正被自己拿在手上不断揉搓着。纸条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感觉不到分量,也感觉不到实体,就好像是从外面天空中随手扯下的一片乌云。纸条上燃烧着的数字随着没有温度的火光不断跳动着,100987,100986,100985......
陆生和挤在大厅各处的人们一样,时不时会看看手中的号码,等待着叫号。其余的时间,就如在世时一样无聊。而其中有一个人与其它众多灵魂不同,他坐在门厅那,从不看号码牌,好像一点不关心自己有没有被叫到号似得,陆生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去领号。
听旁人说,这个精瘦年轻人是个德国人,但别被他的外表所欺骗,他二战时期就已来到这里。这样算来,他已在这滞留了七十年。和他一批的大部分人们,哦不,应该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他,每日都坐在那古老巨大的门厅下,对着天空中那可怖的深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叫诺亚,他告诉陆生,这个名字,在德国象征着长寿者,幸存者。讽刺的是,他哪一个都不是。
诺亚说陆生算是幸运的,因为现在是淡季,没那么多人死,要是碰到哪里爆发个战争或者瘟疫什么的,那估计就得等上好几年才能轮上号。
号牌上的数字跳动的很慢,好像不论到哪里,政府机关办事的速度总是快不起来。诺亚仍然每日坐在门厅前,也仍然没见他掏出过号牌。无聊了,诺亚也会问陆生一些大家都会问的问题,比如:你是怎么死的?
活人世界里的陌生人彼此交流通常会问,你是哪里人?结婚了吗?做什么工作的?而在这里,第一句话就是,嗨,你是怎么死的。想想都有些怪异好笑。
‘我是怎么死的呢?’陆生问自己。没有意外,没有疾病,自杀,没错,就是那最没出息的死亡方式。从小陆生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甚至有些懦弱消极。像陆生这种人,是资本家最喜欢压迫的对象。你要说他是死于社会的压力吗,其实也不是,陆生的家庭条件不算太差,虽然在公司总是被欺负但多数实习生也都是如此,虽然女朋友和他最好的朋友上了床但好像也并未对他产生太大影响。那为什么会自杀呢?陆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诺亚直直的看着陆生,那深邃的眼神仿佛一瞬就能将他看透。陆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知是不是对自己这种懦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你呢,你又是怎么死的。”一阵沉默后,陆生也问起诺亚这个问题。
诺亚怔了一下,深吸一口烟,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回忆。
1920年初,诺亚出生在了德国北部的一座小村庄,那里地处偏远,所以也没受一战太大影响。时局动荡,初长成人的诺亚满腔热血,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决定参军,即便他当时无比推崇的德国工人党并不一定是对的。
随着希特勒撕毁凡尔赛条约,二战全面打响,那迦太基式的和平,也终于迎来了终结。也是在那一年,诺亚喜欢上了一个在军区医院做护士的女孩。那一次诺亚受了伤,并不严重,却死皮赖脸的在医院呆了近一周,之后有事没事总爱往医院跑。女孩叫简,寓意是上帝的恩赐,诺亚也是这么想的,那一定是上帝对他最好的恩赐。年轻帅气的诺亚,美丽善良的简,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的自然,放在哪里都让人羡慕。只是,这份爱情生错了年代。
“你觉得上帝是好人还是坏人?”说到这里,诺亚停下来问陆生。
陆生看了看不远处巡逻的魔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很难说。”陆生挠挠头,并未正面回答诺亚。
诺亚随军远征,德军战无不胜。诺亚空闲时总会给简写信,但从不说战争的情况,只报平安。简的回信就复杂很多。
‘今天柏林下起了雨,想到你从来不记得带伞,今天给你买了一把,等你回来给你。’
‘今天护士长发飙了,好可怕啊,更年期的现状很明显,要是你在就好了。’
‘今天有个病人很像你,笑起来和你一样傻。每次有伤员送进来,我都很担心会是你。’
‘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好想你。’
......
藏在简字句里的爱意支撑着诺亚挺过了一场接一场的战役,但诺亚的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简也终归没有等到诺亚回去。1943年,诺亚死在了意大利。那一场战役德国胜了,诺亚是胜利代价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诺亚清楚的记得坦克碾过他的老班长,一颗子弹先是命中了他的左肩,紧接着又是一颗命中了他的心脏。诺亚死前那一刻,还在想着,今天柏林天气如何,下雨了吗。
门外浓稠的乌云像是快能挤出墨汁,一辆列车突然从黑洞里冲了出来,最后缓缓停在了门厅前。列车的门打开,一批又一批刚死去的人们排着队领着号进入大厅。诺亚有些不安的注视着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
人群终于散了去,列车也重新驶回黑洞里,去接新一批死去的人们。诺亚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反而松了口气。陆生好像突然明白了诺亚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呆在这里。
诺亚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诺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大厅里挤满了不同种族的灵魂,连门厅外都全是战死的士兵以及被战事连累无辜受害的平民。最麻烦的是,轴心国的鬼魂与同盟国的鬼魂分成了两个派系,每日喧闹不断。诺亚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坐在门厅前慢慢的等着,等来了他的班长,等来了他的战友,甚至等来了他的元首——希特勒。
希特勒刚到这里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他和陆生一样,是自杀,在德军投降的第二天。为了避免发生事端,办事处的天使给希特勒开了后门,让他不用取号就可以去办签证。当时的天堂已经满员了,希特勒自己又不想转生,便只好去了地狱。撒旦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开心,亲自接待了希特勒,还让他当了地狱某一层的市长。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诺亚好似自言自语。
“其实你也害怕有一天她会站在你面前吧。”
诺亚低下了头,陆生想自己是猜对了。
“或许她早就不记得你了。”陆生又说。
“或许吧,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诺亚年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苍老的无奈。
“她应该也很老了吧,你确定你还能认出她?”
“我能!”诺亚无比坚定。
口袋里的号码牌突然飘了出来,原来不知不觉数字已经跳到了个位数。陆生起身准备去办签证,诺亚抬头看了看陆生,浑浊苍老的眼睛配着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好不诡异。
陆生来到转生的窗口,幻想着下一世一定要做个乐观的人。填好资料,拿了证明,接着被高大的魔鬼带进了一个间小办公室。房间里端坐着一开始带陆生领号的女魔鬼,她身材还是那么火辣。
“很抱歉陆先生,您现在还没有资格转生。”女魔鬼的声音娇柔却不带一丝感情。
“为什么?”陆生有些急了。
“事实上,在你吞药自杀后没多久,就被送入医院抢救,你目前是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并未完全死亡,只是你的灵魂先一步到了这里。”
“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死?”
“可以这样说,很抱歉,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你可以搭乘下一班列车离开,车票就是你手上的号牌。”
陆生看着手上跳动着数字0的黑色纸条,一时说不出话来,女魔鬼也没跟他客气,直接叫人把陆生带了出去。
陆生坐回到门厅前,诺亚有些奇怪的看着陆生。
“你有号码牌吗?就那张燃烧着数字的黑色纸条。”陆生问诺亚。
“你说这个吗。”诺亚在怀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了一张和其它人一样的黑色纸条,只是上面已没有数字在跳动。
“都重新领过几次了,后来干脆不领了。”诺亚说。
陆生注视着手中那张跳动着数字0的黑色纸条,若有所思。
市医院的病床上,陆生慢慢的睁开了眼,光线刺进瞳孔略感不适。母亲在旁边削着苹果,一脸憔悴。看到陆生醒了,从愣神到惊喜,再到喊来医生,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陆生,听得见我说话吗?”医生试探性的询问。
“嗯。”喉咙好干,扯出一个字都生疼。
医生松了口气,母亲在一旁握着医生的手连连道谢。
一旁的年轻小护士给陆生倒了一杯温水,陆生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要去趟柏林。”陆生努力开口道。
母亲还在感谢医生,没想到儿子一开口就说要出远门。
“还不老实,去干吗?”母亲有些严厉的问。
“找人。”陆生回答道。
“你儿子得的是抑郁症,多出去走走玩玩也是好的。”医生在旁边打圆场。
“找谁啊那么急,不能等身体好了吗。”母亲还是没好气的说。
“我已经等了七十年。”
地狱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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