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在堂哥手里买回卖给他近二十年之久的老宅子。它用去翻了二十翻的价钱。
不管怎么说,如今它又成为我丢失多年的家。
那年,母亲对弟弟说,老家的房子眼看要坏掉了,屋顶疯长了茅草,土坯墙皮大块大块脱落,院子里青草埋没了人。那几棵枣树,结一串一串的枣,虫吃鸟啄,风吹一地。不如卖给堂哥,他要买了挨着他原有的院子接起来修盖。留着也是没用,过几年房子塌了,什么都没了。
弟弟照办。我心中委实是不舍得。老房子是爷爷奶奶带我住了十几年,我又照料陪伴他们好几年的老房子,角角落落里都是我成长的身影。窗棱上几时能照进冬天的太阳;出屋门要走十八步到茅厕;房门后的木头门拴我闭着眼都能准确无误的插进铁鼻子里。
但我是个嫁了的女儿,在老家的问题上没有任何发言权。
此后我对于老家的回忆便没了路可走。即便是七拐八拐找到好几个落脚点才回到那个院落,心也没处安放了。堂哥拆掉土坯的旧屋,盖起崭崭新的大房子。我再也不认识老家了。
一梦十年所有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春日午后窝在阳光下椅子上短而迅疾的梦。短到怀疑是否曾经睡着而且做起梦来。一梦十年。
此刻,你读到这一段话的此刻,我坐在重新修整过的小小院子里,喝茶。近晚的风微微拂动茶香,仿佛若干年前一壶清香穿越时空而来。我在院子里枣树下放了三把木制圈椅,模样如同旧物,但我知道,这仅仅是模仿而己。我一把,另外两把是供不在院子住的亲人或者来访的朋友坐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把椅子早有归属。假若知道,他们心底或许会生出些许的不自然。这是给爷爷奶奶准备的。当然,他们一次也没有坐过。
我在心里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眉目慈爱。
人人都说着渴望回到过去的话,人人都明白那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实现的鬼话。回不去的故乡,谁说回不去?只是你不想回不愿回压根儿不努力回而己。像我,不是回了吗?
丢掉你认为重要的不能丢掉的东西。好多东西并不如你想的珍贵,有也可无也可。比如其些突如而来的灾难在毫无防备时夺去生命,谁,还有放不下么。
好在我失落故乡多年之后,用我不胜多的银钱,买到一张返回的车票。
一梦十年我找来村子里最好的建筑队,荣爷爷是头儿。我说要拆掉堂哥盖起来还很新的房子,按照老房子的位置再依次盖回去。这些痕迹刻在脑子里最深的地方,岁月越深,它越清晰。
但是他们都笑我,老房子有什么好,又窄又矮。他们说想回老家,盖了大房子也一样是老家。可是我不愿意改变十八步到茅厕的距离,在黑夜里会不习惯。某些根深蒂固的记忆如同顽固的野草,拔了还长拔了还长。索性依了它为妙。
房子按照我的意愿回复原样。其实仅仅是墙壁位置依旧在原位,样貌总是回不去的,再说要盖成土坯的的确不怎么好看。窗口开的很大,小木花格子装上玻璃,可以关合。阳光是最不能少的。五间房,两明一暗,两间独立,同旧屋一模一样。两明待客,摆了常绿植物,沙发,茶几。电视机备给客人看,我一向不看电视。一暗是我的书屋。墙壁上摆满书籍,宽大的书桌,自窗透进来的阳光中浮荡着细尘。这是我梦想中的样子。清晨或者雨后,我便到房子后面的田野上去,随便就可以采来河岸沟渠边盛开的野花,蒲公英,兔耳花,小野菊,花瓣上露珠滚来滚去。把它们插进硕大的玻璃花瓶,放在木书桌上。城里人要去花店买来鲜艳花朵,加入阿斯匹林以推迟花期。我从不担心花朵败落,田地是最忠实的奉献者,只要你喜欢,随便去取就好。
在一个土陶罐里插入几株含浆的麦穗儿,或者院子里刚刚吐出香味儿的枣花枝条。
院子门口北侧有一口老井。很多年前,弟弟刚会爬,扑啦着手脚爬到井沿。井水很甜,井很深。井沿用青砖竖直着砌起,黑幽幽清冷冷。没有一个人,正午的阳光直愣愣照下来,焦躁不安。刚刚下学回邻村的苏老师偏那么巧,在弟弟小手探到湿滑滑的井沿那一刻,冲过来一把抱起。于是苏老师被一家人感念至今,容颜美若天神。
后来,井被父亲用土填平,工程浩大。我在老井的位置上种植自网上买来的蔷薇种子,很多。我担心网购的质量,大把的种下,总有可以生根发芽的,我想。的确如我所想,三成的蔷薇种子如今早己将院门围拢起来,在春末夏初开出大片大片银红色花朵,蜂蝶飞舞。
我种花的时候,东院的大华哥总是喘嘘嘘的靠在他家门口看我。他己经很老了。有时我问他吃饭了吗无关紧要的闲话,有时回有时不回。不看他的时候,他依旧是若干年前清瘦模样在我脑子里,还有年轻时就故去的大嫂,一双潭水般深幽的眼睛。
院子里种下两株木槿,一株粉,一株红。还有一棵夹竹桃挨着它俩种下。一如从前。西院墙紧靠墙壁种下三棵白杨,它们长的快,几年功夫就窜过了房顶,挺拔葱郁。
我非常纳罕的是,自小锄犁不动的我,种花种树竟轻车熟路般信手而成。这或许是人类与生而来的根性,是大地与自然赋予的最基本的能力,一用便会。
一梦十年乡村的生活极其简单,并不需要多少花费。青菜与粥自然成为主食。食物跟所处的环境是有关联的,空气清朗,鸡犬相闻,心绪变得宁静平缓,对于食物的需要便会简单清淡。城市中大街小巷飘荡的各种浓厚香味的煎炒烹炸,丝毫不再有兴趣吃进胃里。隔五天村里就逢集市,青菜果蔬样样新鲜。有时去田野挖几棵灰灰菜,蓬蓬菜,曲曲芽或者婆婆丁,只捡鲜嫩的叶尖掐了,回来用清水洗净,凉拌来吃,连同田野的芳香一并吞进腹中,鲜美无比。
假若身体健康,以一个人的退休金在乡村中生活,近乎奢侈。除去必不可少的用电,物业,水,交通等等一概没有。有时会感叹手中攥了钱没处去花。院子中的压水井保留至今,更换了上水用的胶皮,这东西没少费劲才找到卖处。其时村里己经统一修建了自来水管道,在城里的自来水公司引来日用水。我才不用,那种加入杀菌剂改头换面的水,哪有自家院里地下打上来的水好喝?清彻甘甜,放久都不会有一星一点杂质。自然中洁净的用物天地赐予,该诚肯接受。
唯一的遗憾事,是乡村的人越来越少了。早年满胡同的人家如今荒废败落,由南到北数不出几家。年轻人有九成都去城里工作,买房,变成年轻的城里人。花费五六十万近百万住进钢筋水泥的楼房,冬冷夏热,而在乡村建一栋小别墅都花不了这么多。这笔帐大都会算,算完发顿感慨,依旧去居住空中楼阁。人的价值观基于浮躁之上,实属无奈。年老者逐渐回归土地,空出院落长满杂草。或许心智成熟以后才感知生命中哪些该珍惜,哪些该放弃,清静自然简单纯朴原是本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就连英雄都被岁月长河掩没,何况平凡如己。
闲日长时会常顺田间小径散步,早晨或傍晚居多。夏天的夜晚,星星在墨色天空晶亮亮眨眼睛,夜露沾衣,草丛中虫声轻脆,听到身侧玉米拔节发出啪啪响声。万物以独有姿态在夜晚生息不止,心境透旷如广袤夜空。唯此时,彻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友人偶有来访。不是语多之人,而且越来越沉默。与友对坐,也多不说话。天气好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间或彼此一笑。我们不说话,也是温暖的,读得懂的。言语有时并不能表达出什么。小时,爷爷坐在屋里,时常有人陪他坐了,很少说话,待得阳光直射进来,便轻轻起身,拍打下衣襟,含笑离去。那时不懂,现在懂了。陪伴,无需多言。阳光融融洒落身体,一片夹竹桃花瓣静静飘下来,像飘落一个辗转了几十年的梦。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心绪,打一个盹儿最好。好吧,那就闭上眼睛,在阳光下打个小盹儿。
2026.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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