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精巢 黄精巢杂记 9月13日
某夜,我站在回家的地铁车厢内摇晃。忽然微信响了起来,原来是多年不曾联系交情平平的中学同学A,不关心人类,不关心地球,不关心宇宙,却来关心我,嘘寒问暖,好不热情。我内心一阵紧张,心想打两个哈哈,客套几句尽快结束对话。在大家都用完《礼貌用语五百句》之后,这一阵唇枪舌剑我想应已落下帷幕,正在我长舒一口气之时,语音通话又响了起来……
我靠啊,你咋这么不懂规矩呢,强行打加时还要用语音。犹豫再三,我还是接了这索命的呼叫。我憋足一口气,用余生所剩的热情都倾注于这对话的开场白,仿佛看见数十年的挚友死后复活一般,谈不过数句,感觉我所知道的客套话都已打光,唯有使出陈年的招式:信号不好。在我念完九九八十一句“喂?”和七七四十九句“听得见吗?”之后,我自感已功德完满,心满意足的挂断了。
可惜我完全低估了A的毅力,在我到家不久后他又打来了,但这次他没有再装逼,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他家的药材店在广西现在有一档生意,因为知道我是学中药的,所以盛情邀请我过去指导工作,并拍着胸脯承诺食宿全包,就算我最后没兴趣,也可以当来旅行一趟。冲着他最后一句话,我也是一口应承下来,并为之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并再次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这句话了。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订了车票。末了纳闷起来A是从何得知我学的中药,可惜他的情报收集得太马虎,因为我大学四年其实狗屁没学,认得最好的一味药估计就是生姜。
在那个乌云密布的傍晚,一个热带气旋伴随着我登陆防城港,强大的气场让防城港的人民都为之折服。
A早已在高铁站恭候多时,他恭敬地将我迎进了汽车,我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与他谈笑风生。A开到一条街,请我吃了顿烤鱼为我接风洗尘。饭后带我去视察市区建设并到海边绿道去散步。一下车就是一阵清爽的海风,把我身上烤鱼后的油腻洗得一干二净,道路宽敞整洁得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在这静谧的夜晚只能听见远方的海浪声。
我们沿着海岸一边走,一边聊着上学时的奇闻轶事,虽然我从前跟他没什么交情,但此情此景,我也不禁感动起来,心里洋溢着少年时代的美好。
走了不久,A忽然指着远处一座黝黑的小岛,“那是马云投资的度假区”;没两步,又指着东面那方黑暗说道,“那是李嘉诚投资的码头”。接下来,他忽然跟我说起一带一路,北部湾经济圈,各大企业提前布局防城港,要是他比我大个十年。估计会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要赶上这最后一趟车啊。”
我觉得他很破坏气氛,但为了表现出我的高瞻远瞩不在他之下,也对国家的经济形势发表了一翻长篇大论,然后寻思着在某些语句之中找个空缺填上“区块链”三个字。两个屌丝蹲在海边指点了一翻江山,又沿着来路往回走,我回头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远望去,想看看李嘉诚的码头,马云的小岛,因为我有点夜盲,刚刚他指东指西的时候其实我啥都没看见,现在在街灯的干扰下,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次日,我迫不及待地问到:“什么时候开始办正事?”“先不急,这两天带你到处逛逛。”我感动了,真是知音人啊,以前怎么就没跟你交好呢。于是他驱车先带我到防城港的城市之窗逛,我开始疑惑他其实是本市的干部,要给我在防城港弄个一官半职,我“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坐姿也更加笔直了。但很可惜,到了城市之窗,保安就告诉我们今天有领导来包场了,游客一律不接待,我感受到怠慢了,又“嗯”了一声清清嗓子。但是A没气馁,又驱车带我到新城中心的一处在建楼盘看房子;我们把车停在一长串外地车的后面,走近售楼中心,里面人头涌动,大家围着一个粗糙的沙盘模型各自向售楼小姐问问题。我原以为他要买房子送我,但他逛了一圈,没买,我又感到怠慢了,而且嫌里面闷到外面透气。A见我在外面,也跟了出来,向我再次印证防城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抬头看着那些楼盘干干净净的阳台,“嗯”了一声。A见我没什么兴致,就带我去旧城买菜,说中午给我做海鲜吃。途中经过伏波公园,看见那个雕塑突然想起两年前我来过防城港,那时是来骑车的,伏波公园也只建了个雕塑,此时物非人非心也非,真是恍如隔世。
下午A为了表达他的愧疚之情,带我去白浪滩游玩,还邀请了两位美女,一位据说是他表妹,我点头表示赞赏,然而那时在修路,不长的距离晃了一个小时,我们到达之后还下起了暴雨,A不顾一切,拉着我就要去游泳,我表示抗议,毕竟没准备泳裤,贸然下水上岸时怕唐,咳,突了佳人(最近咽炎犯了),于是雨停之后,我们象征性地踩了下水,在棚里打了几把锄大地就走了。
我不禁又要问:“到底什么时候办正事?”A见我这样积极,自然不好推托,但表示要先带我见几个朋友。于是我们来到一个自称浙江来的中年妇女家里,又聊起了广西经济的美好前景,最后大家都放了几个屁就散了。怪不得A说话神神道道像个领导,原来身边的朋友都这般无聊,接着A说还要去一个朋友家,我没说话,心里已不再有任何期待。
我们到了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殷勤接待,给我们冲了两杯防城港白开水,寒暄两句就如我意料之中那样要谈北部湾经济了,不过等一下,这台词怎么这么熟?好像和刚刚那个中年妇女说的一模一样啊,不会是……
我心里一惊,果然,这个男人说着说着,拿出纸和笔,画起了金字塔,我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瞄了一眼A,他正聚精会神的听着男人解说,我只好装作认真听讲,实际是在陪那个中年男人三岁大的儿子看喜羊羊。那男人看我其实没有在听,于是从书架拿出一本《广西北部湾经济区发展规划》,熟练地翻出一页,指给我看他标注的那几段话,给我念了出来。“这是可是政府印的。政府会骗人吗?”那倒要看是什么政府,况且就这样找出来随便念几句,谁知道是不是断章取义呢,但我没说出来,因为那男人目测一米九。
终于回到住处,A吃完午饭说道:“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有两场。”我觉得我心中的日足以驱散这城市上空满布的乌云。
下午到了一个自称是华南师范大学毕业的妹子家,闲聊两句之后又拿出纸笔一边说一边讲,我忽然想起我卖保险那会儿,不由得好笑,尤其是这妹子解说时夹杂了不少嗯嗯呃呃,心里笑道,哎呀呀,不行啊妹子,话术没背熟啊。
最后一个青年自称是大学城广工毕业的,我心里实在很疑惑,于是言语间问了几句,大体都对的上号,可能就因为这样,我对他说的话忽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某些地方还不禁听得频频点头,仿佛回到了老师在讲台上上课的某个下午,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滴了点口水在他纸上的话,一切都完美得无以复加。
“不好意西,实在是太困了。”
当晚我就向A提出要回广州了,A居然指责我言而无信:“你明明答应我来十天的!”,然而半点没提他把我骗来的事。我很平静,内心只想问一句:茴香豆的艹字有几种写法你知道么?
A见我态度强硬,于是平心静气起来,来一波软攻势,说起他在大学跟人做野鸡大巴赚钱却被当地的垄断势力追打的故事,又说起他的前女友在她的行长爷爷安排下得以入职某行之后,在开车送他回家的那个晚上提出了分手,因为A每次只能带她吃中等价格的日料,逛奢侈品店的时候她要自己刷卡,末了A还模拟了一句:“我真的不想每次都是我开车送你回家。”我成功地憋住了笑声,脸上一副沉重哀悼的表情。
我不知道A的前女友对他影响有多大,在他说完这些故事之后我甚至相信他其实明知是传销,只是认为能赚钱所以也奋不顾身地投入,这样一想,对他的鄙视又加深了几分,况且他中学时就很花心,所以我就有意疏远他,明明是同路回家我也要绕路走,因为他们这种人害得我们这些屌丝一个妞都泡不到,如今被甩也是应有此报。
A一直拖延到快晚上两点,见我坚如磐石,如烈女般丝毫不为所动,广州城内也应有我的一座牌坊了,无奈之下最终妥协。
临睡前正要关门,忽然想起之前看过一个新闻说有个传销团伙为了留住一个青年,于是以美色诱之,强迫与其发生关系;想到这里,我觉得做人还是要留有余地,不能决绝地说走就走,丝毫不给老同学情面,于是把房门虚掩着。可惜最终只有一整夜的雷鸣电闪,那雷打得快要把天都震下来,如此适合搞嘢的夜晚我却独守空闺。
等了一宿没人来,说明这团伙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不知道挽留人才。于是我就早早地起床让A开车送我去高铁站了。临走前,A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我们都认识的人,我坐在后座没说话,心里突然感到愤怒,只想回去就把他拉黑,因为他那种近于哀求的态度实在是令人生气。到了高铁上,我打开微信,想到我们芸芸众生本就这般利来利往,本无必要过分责怪于他,但想到他哀求的模样,我还是把他拉黑了。后来看见A忽然在班群里活跃了好一阵子,谁说话也要附和一翻,也是好笑。
防城港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李嘉诚的码头,不是马云的小岛,反而是那平平无奇的伏波将军马援纪念公园,马援曾经曰过:“丈夫为志,穷且益坚,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愿诸君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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