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初歇,被褥间潮湿的暧昧犹存。
屋内闷热不减,枕畔的人已酣然入梦。
丑时三刻,我穿好衣袍起身,推开门,在檐下的回廊吹了会凉风,天色阴沉,暗无星月,早春的寒冷把qin事的亢奋逐渐抚平。
酒醒了,随之而生的是一种纵yu后的放松和柔软。
我打开袍袖中的字条又看了一遍,放松的心逐渐又收紧,回看了一眼床上酣睡的人,轻轻带上门。
天幕上堆积的黑色云层更重了,脚下的青石小路透着夜里的寒气,我褰裳躩步,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心怀惴惴。
风突然大了,吹动硕大的芭蕉叶,我蹑足屏息地翻过艳岂院的围墙,避开那些宿醉的酒客,再次穿过庭院、厅堂、走廊、通道。
一把推开侧厅大门,一黑影立于堂前。
墙壁一排铜烛投下光焰,照在黑衣人身上,明暗交错。
闻声而动,黑衣人转过身来,对上我的眼,正是白日里那引路的龟公。
他伸出一手,引我进了内厅,细致地关上大门后,疾步走向我,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属下拜见侯爷。”
“……”
面对跪地叩首的人,我懵住了。
“你这是……”
“侯爷有所不知,你娘辛芮乃燎燕国三公主。”
“三公主……”
我一时脑子发烫,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粥,根本无法从一团乱中理个头绪出来。
我娘亲陪伴我十二载,如果她是公主,怎么从来就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我惊得手指蜷缩,攥紧了腰间短匕。
“请侯爷过目。”
龟公早料到我会有惊愕的神色,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发黄的信封袋呈给我。
我接过,开启,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枚翠绿色扳指。
展开信。
“云起吾儿:
见字如面。
展信时,汝已而立之年。
原谅为娘未将身世告知于你,只因国仇家恨,为保尔安康,只得留书信一封,待日后启之。
娘乃燎燕三公主,汝生父乃南怀侯何殷,仍善骑射的将才,堪为儒宗,当世皆荣。
太祖临崩,立遗嘱托其扶幼主,不曾想祸起萧墙,吾兄夺侄天下。
国乱家乱,一方为皇帝亲侄与夫君,一方为同胞兄长,刀兵相见,骨肉相残,家乱争斗,血染山河,尸横遍野。
后吾兄夺权,汝父战死沙场,我携襁褓出逃,山中遇险,被你养父所救。
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玉莲心地自光明。
吾儿珍重。
辛芮绝笔”
我颤抖着读完娘的绝笔信,涟涟泪水,浸透纸面,没错,这就是娘的笔迹,笔锋娟秀,落笔生莲。
对娘亲的思念像匹奔腾的野马,从荒草连天的往事里叠跃而出。
娘亲握着我的小手教我写字,生病了彻夜不眠不休的喂药……
娘亲带着幼年的我在河边洗衣服,咕噜落入水中,她惊慌失措地将我捞起……
娘亲总有忙不完活计,而我却总打狗偷鸡,给他惹祸……
干粗活被磨砺出的老茧,替人煎药时被烫红的手指,牵着小小的自己在这个乱世间挣扎求存,却从未忘记教导儿子,身在浊世,也不能堪忘青云之志。
“侯爷,您别难过。”龟公赶忙安慰我,说,“如今候爷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公主也能含笑九泉了。”
我止住伤悲,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叫什么?是跟随我娘的吗?
“在下叫朱阔,是辛芮公主的亲卫。”朱阔仍然跪在地上,满脸悲凄的答道,“当初是属下保护公主不利,公主才染了疫病而香消玉损的,我背负了十多年的愧疚,在这里苟活,就是想完成公主临终所托,等候侯爷责罚。”
说完,俯下身体,恸哭起来,那哭声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也引得我复又心绪不宁,哀思百结。
窗棂外隐隐传来破空的闪电,和着远远处的雷动,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起来吧,我不怪你。”我忍着悲痛,扶他起身,道,“都是乱世,你已经尽力了。”
“侯爷……”朱阔拿袖子擦着泪,这才起身。
我目光又转到信封里的那个翡翠扳指,拿起来对着光看,这是一枚通体碧绿的坡形扳指,拘弦的槽口已有磨损的痕迹,看得出来原主人体型健壮,拉弓时腕力惊人。
“侯爷,这个是老侯爷的遗物……”
朱阔随着我注意力的转变而接过话来。
“我爹是个怎样的人?”
“南怀侯啊……”朱阔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脸上就放出了光彩,“当年侯爷可是文韬武略,气宇轩昂的少年人,迎娶辛芮公主的时候,也是燎燕国的百年盛况,那一场盛大的婚礼啊,不知道让燎燕多少名门闺秀和公子侯爵伤了心呢!为了能使豪华庞大的婚车通行,太祖皇帝就下令拆掉城墙,绵延数百里的火树银花将燎燕皇城变成了不夜天,一条条由火炬组成的火龙,竟然把道路两旁的槐树都烧焦了。”
朱阔说起这段往事,话匣子就打开了,嘴里泛着唾沫星子。
“侯爷,您的这一副长相和身段,正是继承了南怀侯的气势和三公主的美貌。”
我尽力捕捉他言辞中的细节,把从未谋面的爹,在心中细致地勾画出眉眼轮廓,体形着装。
“我爹是怎么死的?”
攥紧了那枚扳指,硌得我手指生疼。
“你爹乃是开国功臣何祖仕的儿子,精通经史,身怀大略,深得太祖信任,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太祖身侧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一个是英俊少年将军,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惊鸿一瞥,便坠入爱河。后何祖仕向太祖提亲,太祖欣然应允,撮合了这对金童玉女。”
朱阔负起手,凝望着摇曳的烛火,继续说,
“婚后幸福荣华的日子没过多久,太子辛烁病逝,太祖悲痛欲绝一夜白头,临崩之际,拟密诏长孙继位,但又忌惮几个藩王狼子野心,便秘密托幼帝于南怀侯,岂料这正是灾难的开始。公主的二哥燎王辛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谋反,南怀侯守着关口要道誓死抵抗,而阻滞燎王军队三年不能通行。后燎王买通其它部将,绕道攻取皇城,逼死幼帝,胁迫三公主写血书召降南怀侯。但三公主宁死不从,最后使出偷天换日之计,其陪嫁宫女自愿代其受死,由我等护卫公主换上宫女的服饰,抱着襁褓中的小侯爷逃至篦虚边境,隐姓埋名。而南怀侯在守城战中得知公主已死的消息,悲痛欲绝,血战至最后,拔剑自刎。当初公主的十八亲卫也尽数战死,只有我一人,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苟活于世。”
朱阔说完这些往事,又是泪眼婆娑。
扳指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略略有些松,婆娑着上面磨砺出的细纹,想像着当年爹戴着这枚板指在沙场上弯弓搭箭的姿势。翡翠扳指在我手指的婆娑中发出了热度,这份血缘亲情烫热了我的掌心,
多年的迷茫和慌张,断了少年梦想,让如今的自己失了血性,淹没在烟火陌巷。
突然就想到了北境王,我到底为什么迷恋着那个人?那个徒手摘光的少年,尽管伤痕累累,却满眼清澈,他一身白衣,就好像我少年时弄丢了的一件宝贝,明媚地朝我笑着,等着我满身风尘地回来认领。
他多么像爹娘期待中的那个自己,他身上暗藏的桀骜正是留在我骨血里荒原的种子,在惶恐中咬牙死撑,拼了命地去发芽生长。
莫明的有了想见他的悸动。揣着这份才拾得的前尘身世,怀着激动和颤栗去见他,告诉他这个消息。
“侯爷,自从辛磐登基后,野心未改,持续多年对边境小国疯狂地攻城掠地,如今和篦虚国也争端不断。”朱阔忧心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继续道,“如今您是北境王的内侍,又是南怀侯遗孤,这双重身份下,您可要步步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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