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一、惊雷

那是一个解冻的年代，人们像被冰雪覆盖的小草，纷纷迎接着春风的到来，春风化雨，恣意生长。伤痕文学批判着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第五代导演用镜头记录着那个满目疮痍的土地，“尼采热”“弗洛伊德热”此起披伏，港台飘来的“东南风”，成了与红色歌曲迥异的听觉盛宴，它们共同构建了“中国文艺复兴”的风采。像西方工业文明前的文艺复兴，像民国前的新文化运动，发生在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这次文艺复兴，昭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随着这场新浪潮，西方的流行音乐也被秘密引进了大陆，其中就包括融合了爵士乐、乡村音乐和黑人RAP特点，以电吉他、贝斯和击鼓作为音乐形式的摇滚音乐。西方的摇滚音乐兴起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摇滚乐之父”普雷斯利和“甲壳虫”乐队的努力下，成为一种流行全球的音乐，摇滚音乐根植于社会底层，带有批判的特征。西方摇滚一传到大陆，就受到许多城市青年的欢迎。他们在“地下”练吉他组乐队，沉浸在摇滚音乐的世界里，成了他们反抗社会压抑的精神寄托。

时为中央歌舞团小号手的崔健，同样被西方摇滚乐所吸引，他努力学习英语，到音乐学院旁听，学习吉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摇滚的世界里。1984年，崔健与朋友秘密组建了“七合板”摇滚乐队，开始在“地下”演出。这件事被中央歌舞团知晓后，负责人对他们说:“你们搞这种音乐，到底要干什么？”那是一个离开体制很难生存的年代。1985年，活动不到一年的“七合板”乐队被迫解散了。

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崔健对摇滚的追寻和努力，他依旧活跃在“地下”的摇滚世界里。1986年5月9日，北京工人体育场“百名歌星演唱会”，崔健出现在被邀的名单中，谁都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天，中国摇滚开创了它的纪元。头带五角星贝雷帽，身穿绿军装，裤脚一高一低，垮着吉他，崔健喊出了被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时代最强音，像一声惊雷，响彻华夏云霄: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无论在歌词与时代的切合上，音乐曲风的闻所未闻上，还是在崔健的舞台表演上，都是颠覆性的。这首歌是如此的有力量，毫不犹豫地解剖着时代，那个压抑的年代，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个不知道路在何方的时代，那个渴望自由的时代。

陈丹青回忆到: “当我在美国听到这首歌时，我立即怔住了，崔健唱出了时代的迷茫和无奈。”《一无所有》成为了崔健最著名的歌曲，至今仍是许多七零八零后的独家记忆。

1987年，崔健在一次演唱会上翻唱了带有摇滚特色的《南泥湾》，引起了官方的不满，认为崔健“扭曲革命歌曲”。那个年代，苏联面临困境，东欧的“天鹅绒革命”正在酝酿中，中国正在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因此崔健被定义为“洪水猛兽”，中央歌舞团给他下达了“限期离职”的文件。于是，崔健离开了体制。此后的三年时间里，崔健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演出机会，但却更加投入到摇滚乐的创作中，崔健的时代在向他招手。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二、狂风

《一无所有》像一股旋风，迅速刮遍大街小巷，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这股风给崔健带来了信心。1988年，在连续遭到多家音像公司拒绝后，中国旅游声像公司承诺录制崔健的专辑。经过一年艰辛的工作，中国第一张摇滚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正式诞生了。这张带有中国风和巨大人文情怀的专辑，是崔健摇滚的巅峰，也是中国摇滚音乐的巅峰，至今无法被超越，以后也不会被超越。

整张专辑带有鲜明的西北风风格，这种西北风源自陕北的“信天游”，它的声音雄壮，音尾拉长，粗狂而苍凉。这种西北风格与西方的摇滚乐结合，顿时营造了非同凡响的摇滚听觉盛宴，而这种听觉上的享受又和那个物质匮乏、精神迷惘的年代交相辉映，营造出的高远悲凉的意境。除此之外，崔健的摇滚音乐采用了唢呐、古筝和笛子等中国传统民族乐器，与吉他、贝斯和鼓相互运用，使歌曲既保持了摇滚乐的本色，又带有浓浓的民族色彩，像极了中西合璧的交响乐，再配合崔健沉重的声线，《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中的每一首歌，都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享受。

如果仅有上面的音乐旋律，崔健的摇滚是成不了经典的。恰恰是歌词与独特的旋律结合在一起，崔健的摇滚才显出它的伟大与不朽。崔健曾说:“我惹不起你，又不能向你妥协，只好干脆一走了之。”出走是整张专辑表达的主题，导致出走的原因既有自我的迷惘，也有时代带来的压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唱到:“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 ，走过去，没有根据地。”这是处于迷惘的青年渴望寻找人生目标的写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这首《假行僧》更是毫不含糊地表明了出走的坚决。这种出走，既有彻底告别旧时代的决绝和依恋，也有寻找社会转型出路的迷惘。

这张专辑在海外发行后，获得了台湾双百金唱片奖和香港百金唱片奖，风靡整个华语区，崔健热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标签。名声大噪的崔健在获得认可的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演出机会。

1990年，崔健以“亚运会义演”为名义，开启了全国演唱会，并承诺捐100万给亚运会。这场演出会由西南、东北和东南三条线组成。首先是西南线，它取得了十分不错的成绩，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著名演员闫妮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崔健放荡不羁的舞台表演形式，演出会现场的狂热气氛，引起了官方的警惕。有官员说:“这哪里是演唱会，这分明是闹革命嘛”，在官方的压力下，最终这场演唱会以“现场煽动性”太强被取缔。或许1989年的学潮运动，使官方成了惊弓之鸟吧。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三、骤雨

“亚运会义演”夭折了，这对崔健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他依旧在做着音乐。1991年，崔健的第二张专辑《解决》出版了， 这张专辑采取现场录音的方式，只用了六周的时间就搞定了。LIVE录音对歌手的演唱功力和乐手的要求很高，我听完这张专辑，不禁感叹崔健的唱功之了得，乐手的水平之高。

《解决》是崔健承上启下的作品，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相比，它既继承了前者的西北风风格和民族特色（如《一块红布》《快让我在雪地里撒点野》），又加入许多新的摇滚特征。唱法上，除了上面这两首，几乎每首都含有RAP成分，很多地方甚至听不清崔健在唱什么。音乐表现形式上，电音增加了很多，PUNK也开始运用了进来。《解决》中的歌曲，很多都是在八十年代就创作出来了，但在许多方面仍然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截然不同。

九十年代，是社会转型的关键期，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崔健自己的，国家的，正如《解决》里唱的那样，“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我的天，我的天，新的问题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一起被你解决。”《这儿的空间》是最早有关性的歌曲。《一块红布》是崔健最伟大的作品，可以和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相媲美: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还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让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象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呼呼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不见这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这里的“你”是一个多义词，可以理解为“国家”“红旗”“党”“领袖”……无论那种理解，都有着深刻的含义。“我”与“你”的关系是如此的难以说明，意味着崔健与生他养他的土地难以言说的苦楚，逃不是，拥抱不是，正如歌曲里唱的那样，“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这首《快让我在雪地里撒点野》也很有名，“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给我点儿刺激大夫老爷，给我点儿爱我的护士姐姐，快让我哭要么快让我笑。”它代表着“文革”后的自我觉醒。这首歌在编曲上，前面是长达一分钟的古筝，之后是吉他、锣鼓等乐器，它暗含了两种对立，农业与工业，压抑和自由。

《最后一枪》是以越战为背景的歌，它现在是被禁唱的，各大音乐APP都搜不到。我有幸找到了《最后一张枪》歌词，“我身上的权力像一把刀子，要牢牢地插在这片土地。我要永远陪伴你，因为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后一枪。”这里既有对战争的控诉，也有对权力的批判，遭禁也在意料之中。

1992年以后，只要是崔健的公开演唱会，都遭到了警察的查封，理由是“你怎么不申请呢？”不是崔健不申请，而是官方把崔健看成麻烦制造者，说他的演唱会煽动大，开始封杀崔健。崔健不能在北京举行大型公开演唱会，不能上电视。封杀的时间长达十三年。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四、寒冬

封杀给崔健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心情肯定不好受。这段时间，崔健的摇滚乐也遭到了歌迷的质疑，普遍的观点是“崔健变了”，封杀和质疑是崔健的寒冬，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音乐创作。被封杀的十三年里，崔健出版了三张专辑，参加了了很多活动，依然活跃在摇滚的世界里。

1994年，当“魔岩三杰”在香港红磡掀起摇滚新浪潮时，崔健的第三张专辑《红旗下的蛋》出版了。如果说《解决》依然保有崔健早期摇滚的魂，那么这张专辑算是告别了以前的摇滚创作。整张专辑除了《宽容》全是RAP，没有了西北风风格，打击乐器成了最为重要的形式，淡化了传统乐器的作用。但是，这决不是倒退，这是崔健对摇滚的革新，只是这种革新超前了，许多人不理解。

“一定要反对你，我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我背后骂着你，我们看看谁能够我们看看谁能够，一直坚持到底”，这首《宽容》是专辑中最具有早期风格的作品，唱出了崔健被“封杀”后毫不妥协的气魄。《红旗下的蛋》《盒子》等继承了崔健对政权的质疑和不解。《彼此》带有新时代的青年生存状态的描述。

1998年，崔健的第三张专辑《无能的力量》出版了，这张专辑延续《红旗下的蛋》的很多特点，比如RAP，少了民族乐器的参与，不过它依然有鲜明的特色。当时兴起的电子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崔健的创作，整张专辑充满电子音。RAP上，与之前相比，吐字更加清晰了，并且带有浓浓的北京方言。

“总结”两个字正好概括这张专辑的内容。“生活中有各种感觉，语言已经不够准确，回头诉说这个年代，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你我同在九十年代”，这首《九十年代》是世纪末的一次总结。除了总结，这张专辑最大的不同是在反映社会现实上，它不再是前面三张专辑的批判政治与渴望自由，而是变了与商业社会和精神虚无相对抗，《春节》里有这样的话:“一年一次机会，欢笑就是发泄，就是无止境的存钱，忘了灵魂的存在，坐在电视剧前，还是消磨宝贵时间”，这是那个社会的真实写照。

被封杀的这段时间，崔健签约陈戈的普徕文化公司，陈戈希望帮助崔健打破封杀，并选择接受的杨澜的采访，以此打破封杀。2000年，文化部允许崔健参加“反盗维权中国华语力量总动员”演唱会。2005年1月崔健应邀成为伍佰演唱会的嘉宾。崔健利用这种擦边球的方式渐渐地打破了封杀。

2005年3月，崔健的第三张专辑《给你一点颜色》出版了。如果说前面四张专辑，我们都能概括出它们的特点，那么《给你一定颜色》就不能准确地概括出来了。它的风格是如此的多元，摇滚、流行、电子和HIP-HOP，几乎攘括了音乐的所有类型。整张专辑的歌不是独立的，而是用蓝色、黄色和红色三种颜色串联起来，承载的东西太多，像一个音乐剧。在风格上又加入许多本土的东西，如方言，与电子乐结合起来，音乐效果奇好。

这张专辑仍然反映着社会现实，“什么身份证儿暂住证儿健康证儿，难道你们城里就不是我们中国吗？”这首《农村包围城市》是对城乡二元对立的讽刺。“我是一个网络处男，我学会了一点儿打字，一个人在网吧正在郁闷呢!”这首《网络处男》则是新时代年青人的生活写照。这张专辑是社会边缘人物的群像悲歌，民工、纤夫、按摩妇女、网民都成崔健歌唱的对象，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是除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解决》，我最喜欢的专辑。

崔健不断的和官方打着擦边球。2005年9月，崔健在首都体育馆举行了“阳光下的梦”演唱会，终于宣告长达十三年的封杀的结束。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 五、新生

解除封杀后，崔健依旧在做着他的音乐，时不时举办一些演唱会，参加一些电视节目，尽管许多年轻人对崔健没有什么印象。2013年，崔健转行做起了导演，拍了一部电影，引起了社会的关注。这部电影叫《蓝色骨头》，讲述了文革时期父辈的爱情，以及新时期父子之间的理解和救赎的故事。它涉及爱情、婚姻和亲情，展现了崔健作为一个独特中年人的爱恨纠葛。这部电影整体上中规中矩，豆瓣评分为6.8分，其中不乏亮点，比如“文革”的那一场雨中独戏。

2015年，崔健的第六张专辑《光冻》出版了。这张专辑在旋律没有什么突破，除了最后的《鱼鸟之恋》。它有太多GRUNGE，在配器和器上翻复，整体风格上过于单一。对社会现实的反映上弱了不少，不再有前几张专辑的力量和魄力。总之，与前五张专辑相比，《光冻》不是特别优秀，但它是崔健新时期的音乐成果，有着独特的价值。

崔健一直是那个熟悉的崔健。他不断革新了着自己的音乐理念，从西北风到民族乐器，从PUNK到电子，只要能尝试的，他都不放过。他的歌曲不断地批判着社会现实，从八十年代对政治的讽刺，到九十年代对商业社会的警惕，再到如今对社会底层的关怀，崔健一直没有停下批判的脚步。他不断地面对着现实对他打击和压迫，“南泥湾”演唱风波，“亚运会义演”遭撤，被封杀十几年，他像一个不屈服的战士，从来没有被打倒。

当我们看到一众年轻人追捧小鲜肉、沉迷于网络优秀、被信息网络裹挟前进时，当我们面对这个浮躁的社会找不到方向时，当这个国家仍然禁止异己声音，宣传一元价值观时，我们该走向何方？我们的归宿又在哪里？如今，许多人连听他的歌，都是因为某些选秀节目或某些流量歌星的翻唱，不免心痛。

崔健已经快六十岁了，他难以离开，他难以存在，但是他依旧在唱歌。

崔健: 我难以存在，我难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