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新世纪初的一个夏天，李岚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在大学开学前的那天，到达学校。
舍友们相约一起去交学费，李岚也在寝室，她坐在课桌前，好像在写着什么。听到大家叫她，她尴尬地笑了，头也不回地说，哦，你们先去，你们先去。
她们就一起出去了，而李岚还埋头在写。
等到她们都出去，李岚放下笔，环顾一下寝室。简陋的寝室，墙壁下已被湿气染乌。空间倒不小，几张上下铺，空处每人配一桌一椅。寝室某些同学的柜子上张贴着港台明星的画，明星们一个个打扮时髦。那些真实的脸，透出美好的曲线和青春气息。
李岚不禁叹一口气。
那年暑假，李岚被告知，妈妈甲状腺瘤长得太大，不得不开刀。而之前姐姐因为抑郁症，从大学休学，也待在家里。家里本来就靠着种一点薄田和爸妈到外打零工过日子，妈妈和姐姐一生病，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李岚心底颇不好受。
本来她考上大学，在当时无论怎样，都算得上是喜事，但没想到的是，她费尽千辛万苦考上大学，她家居然拿不出钱来交学费！李岚委屈得想冲着这世界发一通脾气。自小，家里所有开支，都先紧着姐姐，她听话，成绩又好，从不曾为学费发愁，家里好吃好穿的都先买给她。
姐姐穿不得的衣服，用过的书籍资料，到李岚这里，都是难得之物。
毕竟有总比没有强。姐姐比她大四岁，本来大学都好毕业了，全家就熬出来了，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波折。李岚读初中和高中，是家里经济最艰难的时候，因为那个时代，能供得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农民家庭，一个镇子恐怕也没几个。而今，好不容易要上大学了，却像古代书生赶考，凑不齐路费和生活费，苦读十几年，却还是没法走出去。
只是，书里写的书生，赶考有难，最后总有贵人相助，可是李岚这样普通的家庭，可能吗？
她一看到她妈微微皱起的眉，姐姐看似无动于衷却常常被痛苦折磨的脸，她爸独自一人时那愁肠百结的神情，她就知道，对她而言，困难重重。
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家里小规模地摆了一次酒席，收到一些人情费用。按风俗，爸妈的那些兄弟姐妹像商量好了似的，每家拿出一百块单独给李岚作车船费。
妈妈说了，他们当时给姐姐更多，只是家里现在这处境，再加上亲戚谁家也没出两个大学生，李岚家就没机会还二娃读大学的人情，于是少给点也情有可原。
车船费凑到一千多块钱，加上那些人情，除去酒席开支，余下也就三千多块，在那个没有医保一说的年代，这点钱据说刚好够一次手术费。
妈妈就这样动了手术，出院前后都是李岚照顾。等妈妈能独立生活之后，李岚每天除了做家务，还要帮爸爸去地里收棉花，再有空闲也跟着爸爸去工地当小工。
每逢邻居和爸爸的工友向他夸赞他有个好女儿时，爸爸就说，唉，她不搞事不行嘛，……
爸爸和妈妈对望一眼，爸妈同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02
李岚心想，不行啊，每天这样挣钱，除了妈妈和姐姐的药费，只能剩个菜钱，能拿什么钱上大学呢？找亲戚借？之前姐姐上大学时借的钱还没还完呢，如今姐姐生了病，听爸妈说，那些亲朋好友更不愿意借钱了。
可是，马上要开学，要是再不去想着借钱，大学就读不上了。权衡再三，李岚只好跟爸爸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岚爸爸也是要面子的人，当初大女儿考上大学，是多么高兴。大张旗鼓地办酒席，给钱上学，哪怕去借，也一点不迟疑。但姐姐去的一线城市上大学，性情柔弱并内向的姐姐，平时只知道读书，一点也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时间长了，竟得了抑郁症。
跟人交往大方的爸妈变得沉默了，他们真不敢相信，但是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带大女儿去市里大医院看病，并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给她吃药，陪伴她。
李岚跟着爸爸去借钱。
爸爸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高高大大，坐上去还像小时候一样安稳，但心思却和儿时迥然不同了。一路上，爸爸不说话，李岚也不说话。
先到了小姨夫家。小姨夫虽然也是一个农民，但是脑子活络，把地里的活丢给小姨，自己到处去收特色农产品卖到外地，收入比较好，在大家出门有自行车骑就很不错的年代，他家已经开上了摩托，住上了两层小楼。
只是吃了饭，他们马上就返回。李岚不知道爸爸跟小姨夫在背后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之前一向跟爸爸嘻嘻哈哈、逢年过节必来李岚家吃吃喝喝的小姨夫，吃饭的时候，小姨夫瘦削的脸，拉得老长，全程都不怎么说话。
后来，他们又骑车过长江轮渡，到市里堂姐家。他们两口子在工厂上班，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爸爸一向对在乡村里的大伯照顾有加，本来他以为借个两千没问题，但是李岚估计爸爸向堂姐夫提出请求时被一口回绝了，堂姐夫可能有些不忍心，在他们出门准备回去时，拿给李岚几百块钱，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哩，我们还要留点生活费。”
李岚当然没有要。
最后，李岚自己想了一个办法，她自己到镇上找了一个卖西瓜的大叔，帮人家卖了几天西瓜，顺便在一旁立了一个牌子，说自己愿意帮初中孩子补课，价钱优惠。小镇上生活水平低，价格被压到惨不忍睹，才招了几个调皮学生，带了一个多月，算攒了一点生活费。
03
这是省里的一所二本大学，校园环境其实一般，但李岚走进校园时，微风拂面，来来往往的同学，神色怡然，李岚忽然就觉得了美好。
舍友们都很好相处，课程也不难，但是学费没交的忧虑不时扰乱她的心思。有时候，她上着课，明明很投入地跟着同学们笑，但一转眼会愁上心来；看到有同学买衣服，根本不用多考虑，李岚瞬间无趣，此后也少跟同学一起逛商场。
虽然到学校时，妈妈给她找当地裁缝做了几套衣服，但是拿出来穿，怎么看怎么觉得老土。不过，幸好还有校服，那也不管同学们穿得多花枝招展，自己能穿得大方就很不错了。
至于吃饭方面，李岚多是将就，能省则省。这样一个月下来，生活费两百块都不要。
学校暂时还没有催缴学费。大学跟中学不一样，中学到了期末，班主任奉了学校之命，是肯定会来催学费的；而大学里，转眼大一结束了，还没有谁来说起。
李岚的心略微放下之时，心想，学习之余，必须找点事情赚点钱才可以啊。
学校里叫大家申报勤工俭学岗位，李岚迫不及待申请并通过了。后来得知，整个班级也就两三个同学报名，还有一个同学说，她家本来条件还可以，报勤工俭学，多是为了一份经历。看来，像自己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啊。李岚心想。
有的同学得到的岗位是图书馆，很骄傲，来往都是同学和老师，说说笑笑，整理下书架，看看书，时间就过了。
李岚得到的岗位是维护草坪。管理草坪卫生还好，草坪上有男女同学倾心长谈，还要去请他们离开就难为情了。
因为这是学校新引进的草坪，还没有长好，不允许踩踏。
一周要去看两个下午，最后一个月得到的钱是八十块。
那时，电话费很贵，当然，家里也没钱打电话。李岚不奢望有电话，事实上读了几年大学，也真的没跟父母通过话。
寝室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李岚的家庭情况，那时候的班主任也极少露面。李岚总是独来独往。
04
有一天，李岚去图书馆自修室，在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转眼的时间，忽然发现足球场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一个人异常投入地踢球。夕阳洒在球场上，他踢着球左奔右突，身姿矫健灵动，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最后轻起一脚，将球踢入球门。
那一刹那的微笑，经过夕阳晕染了最亮的暖色，一下击中李岚外在刚强而内在柔软的心。
他多么健康多么挺拔，充满着朝气和活力。他是同班同学赵远。
李岚坐在自习室里，脑子里嗡嗡作响，心怦怦直跳。她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状况不对。但是，这颗心怎么就安定不下来？
李岚添上这种痛苦，已经很久了。她从高中开始，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日记本在寝室里，谁也不会看，但李岚也不敢写出来。她每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上课看得到他，班级活动也看得到他，周末小组任务也经常看到他，现在上自习室也能见到他，……
生活已经如此荒凉，现在又添上这种痛苦，李岚明知道自己是暗恋单恋，人家有自己的女友，女友那么美丽，经常当着他们这些同学的面，跟他撒娇……这些也没错，李岚想，自己怎么在看到人家的身影时，仍然经不住浮想联翩……李岚真觉得自己变得无耻了。
出乎意外的是，赵远和他的女友没过多久就分手了。
李岚觉得自己的感情是真诚的，可李岚的心，太沉重了，哪里有勇气跟赵远挑明？
她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每天却为内心的难以抛弃的秘密烦恼折磨，李岚觉得自己难受到了极点。
寝室里当然也有同学恋爱，但是人家的家庭条件那么好，人也活泼开朗，这个青春的年纪是值得去享受爱情的，李岚觉得自己就难说了，自己根本就不敢，……
李岚忽然想起了姐姐。李岚一下子就理解了姐姐。姐姐在家里千娇百宠，等一个人到了那么繁华的都市，见到了那么优秀的同学，发现自己除了考试多考了几分，其余的爱好与能力一个也说不上，又没有人陪伴，内心是多么崩溃。
李岚直觉到，自己再克制下去，精神可能也会受到困扰，不管怎样，这事情必须是要有一个结果的。李岚于是着手写一封信，她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因为条件所限，李岚经常给家里写信。一写总是停不下来，条理清晰，语言流畅。读起来常常让人觉得情意绵绵，意犹未尽。
可是，写给父母和昔日同学，兴之所至，洋洋洒洒，无拘无束。写给他，这么隐秘的心思，如何最好地表达呢？
李岚思来想去，措辞万千，重来无数遍，修修补补，忐忐忑忑，终于勉强写好两三千字，按捺住自己一颗跳动的心，秘密地把写好的信封好，贴上邮票。
05
李岚又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到街上把信投进了邮筒，之后就开始了不安的等待。
过了两天，李岚终于收到了回信。信是下课时候，他让同学转交的。
李岚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着急慌慌，展信品读。
客套话很多很多，李岚扫了一眼，心底就往下坠。再看上一遍，她就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某些影视片里演的剧情是对的，看了这样的信，信纸一般会随风逝去，而主人公会失魂落魄，独自走开去，不知何处是终点，而且后面会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无味。
李岚正是如此，她没有勇气再看一遍，就轻轻地把回信撕成硬币大小的小纸片，丢进附近的垃圾桶里。她长久地坐在花坛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眼泪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到发觉落了雨，她才怅然地走回寝室去。
有舍友帮她买了饭，她才想起以前这个时候她都是要去图书馆学习，来不及吃饭所以请舍友带的炒米粉。以往只有周末才会舍得买一份的软软鲜鲜的炒粉，带一点可口的辣味，品尝无尽，滋味无穷，如今，勉强地吃几口，果然就是泥土似的，吃不出滋味来。
李岚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把自己关进上铺的蚊帐里，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远。
第二天一早，李岚穿好衣服，爬下床来，稳稳地站到地上，再看一切，又忽生欢喜。
李岚再遇见赵远，没有异样，相反讲话从容了许多，学习也能静下心来。后来李岚想，其实也能预见到这个结果的，毕竟她和赵远也没讲过几句话。他们彼此其实什么都不了解。
这样想来，一切都释然了。
除了学习，李岚找到了一份兼职，给一个公务员写笔记，报酬是半个学期的生活费。等到大学毕业，李岚签了国家助学贷款，给学校还了学费，并在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把贷款全部还完……
多年之后，李岚陪伴孩子之余，常常想起自己大学怀揣的秘密，总会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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