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还是昨天,不记得了。
死者之河上的灯火将永远闪烁。
我和陈纳喝过两扎啤酒,饭店里吵闹起来,桌上吃了一半的毛豆被震掉几颗。我挺直背,整了整衣领,发现脖子已经通红。陈纳坐在对面抽烟,烟味就沾在我的衣领上,他手指有些抖,脸也通红,喝的真不少。
嚼烂的豆皮吐在桌角上,我告诉过他,别这么干,他从来没听过。
斜对面的一桌人已经喝高了,此刻脱掉了上衣唱起歌来,唱的是《我记得》。坐在稍靠里面位子上的女孩显得十分窘迫,她没有唱,只是默默的喝酒。夹在一群脱光了上衣的男人中间,一定很难堪吧。
陈纳透过啤酒瓶看着我,烟灰快要烧到他的指头,他回头撇了一眼,挠了挠头,把烟头扔进了毛豆盘里。
我上一次见陈纳,是两个月前。
他喝多了酒,凌晨两点,开着车撞进了国道旁的绿化带。他就那么趴在方向盘上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他送回家。
他迟早是要死的,脸上已经有了死人的模样,瘦的胆战心惊,高耸的颧骨,肿大的眼泡,发型在光头和长发间轮换。坐在那一言不发,只是抽烟。
我认识陈纳有二十年,他不结婚,没有房子,有一辆破车,他偶尔来我家找我,坐在楼道里抽烟,他又无处可去了。就在我家地板上过一夜,第二天消失不见。
他有很多女人,我见过其中几个,都是好女人。他轮流在女人那里留宿,被赶出去就来找我。我不知道他在哪工作,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甚至不知道陈纳是不是他的真名。
我觉得没什么,我们之间话很少,有些关系没必要讲那么多。
曾经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不停的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条小木船上,坐在船尾的老人披着厚厚的长袍,只露出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打着桨。木船飘在一条寂静且巨大长河上,河水像是漆黑的深渊,除了船体摇曳激起的水花,其余的一切都消弭了。老人不停地划桨,像是划在宇宙的边缘。河岸两边依稀可见的灯火,它们如同散漫的光点,漂浮在河岸边,漂浮在尘埃里。
我一遍一遍的做这个梦,站在木船的边缘,从湖水里伸出的如同摇桨老人一般干瘪的手,它牵扯我的衣袋,最终将我拉进这漆黑的潮水。
那时候,陈纳来找我,睡在地板上。他在地板上抽烟,我在床上抽。我们俩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在短暂的,二十平米的房间里燃烧。那时候,我就不再做这个梦,那摇桨的老人,苦涩漆黑的河流,就从我的脑子里离开了。
陈纳敲了敲桌子,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总是这样,动不动的走神,这时候陈纳就会敲一敲。
斜对桌的人们已经走掉了,那女孩坐过位置上的茶杯还在冒着热气,陈纳走去吧台默默的结了账。平时,他是很少结账的。
他走回桌边,拿起他的皮夹克披在身上。
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压扁了的烟盒递给我。我有些发懵,他指了指背面,上面写有一个号码。
刚才那个女孩的,他说。
我没有说话,默默的塞进口袋,走出店门。
陈纳在路口问我要了一支烟,他敲了敲烟屁股,塞进嘴里,要我帮他点着,我在这陌生的十字路口,为他点燃。
我们吸烟,吞吐,然后分手,但是不道别。
他歪歪斜斜的穿过斑马线,走进一条小巷,弹两下烟灰,踢一脚石子,一只昏黄的萤火虫渐渐地隐入夜色之中。
那一晚,我又梦到了那条大河,那枯瘦的老人。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黑头发,黑眼睛,黑脸。
陈纳站在船头,我叫他,他不说话。
河流上的风将他的头发吹起,那瘦弱的笔直的身体,慢慢的展开双臂,船尾的老人把桨划出风来。岸边的灯火熄灭了,渐渐地只剩下黑暗。
那些从河中伸出的手臂,牵扯着他。
一些我们曾经置之事外的命运,浮现在他身体上。
曾经,在那个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我们静坐着抽烟,那两只寂寞的萤火虫燃烧过不止一次。
小小的木船碎裂,老者消失了,陈纳消失了。只有我跌进河里,跌进了深渊。
之后,我再也没梦到过这条河,这条庞大的,静谧的河流,包括那个在木船上摇桨的老人,那岸边阴沉的灯火。还有牵扯我衣袋的死者。
陈纳的车停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
我拨他的电话,无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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