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城在白天是死的,到了夜里才活过来。
伴随黑夜一起复活的还有城内一千万居民。白天,他们昏昏沉沉,魂不守舍。到了夜里,他们结伴而行,涌入夜市。
从第一个摊子数过去,最红火的永远是烧烤,到了夏天,则是小龙虾的主场。其中还会点缀些“炒饭、锅贴、红豆汤”等。她是所有“配菜”里顶不起眼那个,但伴随着整座夜市的沸腾,她倒也活了下来。她在这里一做就是十多年,一天也没断过,即使是今天这种日子,也不例外。跟她相熟的食客听说她家里出的事,都劝她回家休息。但她总是摆摆手说,没事。
三周之前,她如常守在摊子边,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她儿子礼礼跳桥了,她起初不信,还笑着跟人说:“别骗我。”但等到打不通儿子电话时,她才猛然忆起,礼礼曾给她打过几个电话。电话中,礼礼欲言又止,而她忙着手里煮粉条的活儿,只能对儿子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来的熟客都可怜她,即使肚子已塞满,还会找她买一碗粉丝煲。她倒也不客气,反正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无论如何,得把这生意做下去。
要什么粉?宽粉还是细粉?
宽粉,三鲜的。
已经是六月份,乌城进入夏季,这火炉般的城在傍晚时分是最闷热,最考验人的。室外没有空调,全靠人泼水降温,下午刚浇过一遍水,到现在,又烤干了。在她面前,三只小锅依序排开,有两碗已经沸了,另一碗正在煮。她把沸了的那两锅灭了火,一个一个倒出来,盛在白色一次性纸碗里,接着又用塑料袋包起来,等食客自己来取。
夏天,气味蒸腾,所有的味道混在一起。汗味,烧烤味,酱油味,垃圾腐烂的味……最要命的还是对面摊位飘来的羊膻味。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那个摊位的味道,但不知怎地,今天又拼命想吐。在她对面的店里,羊被剖开,血淋淋悬挂在外。死羊旁边,羊肉烧烤热火朝天做着。她还记得,有一次,礼礼下午放学回来,过来给她帮忙,刚好看见羊肉摊摊主在宰羊——那些小羊挤在红色小车上,咩咩乱叫,不一会儿,其中一只就被人带下来,以刀剖之,当场宰杀。那些还在车上的羊见同伴被杀,一阵慌乱,都想从车里逃脱,它们越是想跑,就越容易被发现,被发现后,就会立刻被拽下来,成为第二个牺牲品。
礼礼曾躲在她身后说,妈,羊好可怜。她用油腻大手遮住礼礼的眼说,有什么办法呢,总要被人吃的。几年前,她曾做过一阵牛蛙生意,当时有四川友人赠她秘制辣卤料配方,生意一开张,就火爆全街,但没过多久,礼礼跑来求她,让她别杀牛蛙了,他受不了那种味道。她应该早就注意到的,一个男孩子,整天哭哭啼啼,性格上肯定有些问题。
收摊的时间都是自己定的,做的差不多了,就可以回家。夏天,买煲的人不多,差不多一点半时,她就收摊了。她推着小车,缓慢朝家的方位移动。过去,她每夜回家时,即使天气严寒,心里也是暖的,但现在,礼礼不在了,家就不是家,只是一个空壳。这样想着,她觉得两条腿像胶在了地上,怎么都拖不动。
好不容易回到家,拧开灯,家中一片杂乱。只有礼礼的房间是干净的,秩序井然。她把谋生工具一一归档,放好,瘫坐在沙发上,知道今夜又会是个不眠之夜。自从礼礼走后,她没有一天睡安神过——眼睛一闭,都是儿子的影子。三岁的礼礼,十三岁的礼礼,十九岁的礼礼,全部叠在一起……就在她做出拥抱姿势,要抱住礼礼时,礼礼却退后一步,跌入滚滚江水之中。
索性,她干脆不睡了,开始整理礼礼留下的遗物。她把礼礼的东西全部归拢在一个白色盒子里。她打开盒子,拿出一个礼礼留下的笔记本,那笔记本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仅在扉页上签了姓名和购买日期,她搞不懂礼礼留着一个空本子干什么。笔记本旁,一只绿色小口琴静静躺着,这是礼礼十岁生日所购。那年冬天,礼礼的学校招募管弦乐团,要培养学生学乐器。礼礼想学长笛,但学费高昂,她根本交不起。她跟礼礼说,学长笛没有用,给人吹笛子是赚不到钱的。礼礼低头,乖巧地哦了一声,也没流露出更多悲伤情绪。事后,她为了补偿礼礼,给他买了一个口风琴。礼礼很喜欢那只口琴,去哪儿都带着,但他也不会吹,吹出来都是一些难听的音符。她那时想,幸好没花钱给礼礼学长笛,这孩子怕是没什么音乐天赋吧。
灯影骤然暗了下来。无声无息的,灯泡又灭了一个。光一暗,她也有些昏昏沉沉。过去,有礼礼,她心里有个寄托,觉得日子再苦,熬一熬就过去了,但现在,这寄托没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要通往哪儿。
2
醒来时,已是中午。拉开窗帘,日头毒辣得很。在强光照射下,她面门清醒,想起下午约了人有事。礼礼葬礼上,她曾见过礼礼的一个学弟,那男孩个子很高,看起来有一米八以上,穿着素净衬衫。男孩走过来,彬彬有礼说:“阿姨,节哀。”她带着一双泪眼,像带着一张模糊的窗户,透过窗,她觉得那男孩就是礼礼,这下,眼泪收不住,洪水般破闸而出。男孩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招致了这样的结果,只能徒劳递上纸巾。
擦干眼泪后,她又抬头看了男孩一眼。男孩说,阿姨,学长在学校编剧的话剧下个周末要上演,您有空过来看吗?话剧?她这才想起,礼礼大二时,曾吵着要转到戏剧文学专业。她那时搞不懂礼礼的想法,还以为他是为了去追哪个女孩。但礼礼摇头说,他就是对生物工程没兴趣,想学别的。
礼礼最终还是没有去念戏剧,而是老实待在了她给他选的专业。
礼礼高中毕业时,考了全年级第三,如愿升入全省排名第一的大学。成绩出来那天,她觉得暗无天日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即使那天明明是个幽暗阴天,但她心里是亮的——数十年积累下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过来恭喜祝贺,“苦日子到头啦,以后就享儿子的福啦。”生物工程是她替礼礼选的专业,礼礼成绩好,人也乖,但没什么主意,她就一边在夜市里卖粉丝煲,一边打听到底学哪个专业好。听来听去,她总算知道,这几年的热门就是生物工程,出来一定好就业。于是她就自作主张,让礼礼学了这个专业。
“阿姨,你要是来的话,我跟你留个好座位。”男孩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同她做了交换,她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但还是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实际上,她就去过礼礼学校一次,还是开学报道前。那天之前,她特意染了个头发(把白头发都染成黑色),又去做了个脸,买了一件新衣裳。好多年了,她懒于收拾自己,但为了儿子的面子,她要把自己换个模样,换个包装。
她不会用手机导航,也认不清路,凭记忆到礼礼学校附近时,她已晕头转向。这里变化也太大了,马路修得更宽,人更多,楼更高。迎面而来的年轻情侣每个脸上都泛着青春颜色。她想,礼礼要是还活着,也跟他们一样吧,多开心,多快乐。
最终还是那个男孩来接她,领着她走进学校,走到礼堂。那礼堂是一座半圆形建筑,通体全白,里面冷气开得很大。距离开场时间极近,礼堂已经满席。她走到最前排正中央,坐了下来。接着,灯暗下来,一束光追到舞台上,她循着那光,看见舞台中央黄金分割点的位置,站着一个背影神似礼礼的男孩。
演的什么,她看不懂,记不清。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步入剧场了,电影院也没去过,唯一一次进电影院还是礼礼初一时,那时学校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学生带着家长去看一部电影,电影似乎是讲母爱的,但她因前一夜一直在夜市忙碌,困得睁不开眼。等剧终,众人鼓掌时,她被那声音震醒,才知道已经结束了。
一切宛如梦游。两个小时过去,灯光再度亮起,学生们热烈鼓掌,声如雷动。就在她以为可以离开时,主持人拿着话筒走过来,请她上台。她瞬间不知所措。她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什么话。每天唯一的交流都集中在卖粉丝煲上。要什么粉?宽粉还是细粉?
舞台上所有光集中到了她一人身上,她握着话筒,手在发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谢谢,谢谢。”几个月前天她看到一个新闻,说一名年轻导演在自己住处自杀,自杀后其作品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大奖,当时去领奖的人也是其母亲。她本不觉得这新闻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到了眼前这个时刻,她觉得自己的影子和那母亲的影子叠在了一起,她生下了他,但并不是很懂他。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来看董佩礼的作品。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下台的,是有人搀扶?几个人搀扶?等人群散尽后,她也走出了礼堂。虽然有学生要坚持送她到车站,但她一一拒绝了,她想要一个人走。她想和这校园里的每棵树、每簇花、每片草聊一聊,在那些她缺席的日子里,礼礼是什么样子的,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食物,和谁最要好,暗恋哪个女孩……这些对她来说全是一片空白,她对礼礼的世界一无所知。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催着雨声,报复般袭击了这个世界。乌城夏季的雨总是如此,下得又凶,又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她出发时忘记带伞,这下只能择了个棚子,躲在里头。雨把街清空了,校园里的热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大雨。这雨太凶,像有人躲在天上哭。
九八年的夏天,也是这样,暴雨肆虐,她和前夫董卫双双下岗,正盘算如何度过人生难关。那一年,礼礼五岁,正准备念小学的年纪。孩子虽小,懂的事可不少,见父母总是坐在家里唉声叹气,礼礼扬起脸问:“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不去上班啊?”
不能再这样待在家里了。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她和董卫把礼礼送到了父母家中,送去后,他们便大街小巷的走,想办法,找工作。找来找去,董卫盘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拉活,而她则跑到菜市场旁边的服务店,帮人看店。本以为日子就这样继续混下去了,可在礼礼一年级时,全市开始取缔电动三轮,最初董卫东躲西藏,不肯上交车辆,躲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把“谋生工具”上交了。
“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了。”董卫瘫在沙发上,抽了根烟,对着她说:“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她辞了服装店的工作,在学校门口支了个摊,开始卖糯米包油条,这是她母亲交给她的手艺——提前将糯米蒸熟,做的时候,把糯米用木铲碾平,然后撒上芝麻、粘上炒熟的黄豆粉,再将油条放在糯米饭里,然后把糯米饭用竹帘卷一卷,卷成长圆筒状,即可食用。
就这样,每天蒸糯米,包糯米,养活一家人,她时常觉得包得不是油条,而是她自己,在一种密不透风的氛围里待着,等着被吃掉,而率先“吃掉”她的那个人是董卫。每天收摊回家,董卫都瘫在沙发上找她要钱。
“钱呢?
“要交学费了,你不晓得吗?”
下定决心离婚已经是次年春天的事情,那之后,她开始独自抚养礼礼。好在孩子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考高中时,礼礼拿了高分,但选择去一个差一点的学校,因为那个学校许诺给他奖学金。拿到钱后,礼礼把钱交到她手里说:“妈,等我大学毕业了,你就不用起早贪黑了。”
一道闪电刮下来,刺了她的眼。她低头,开始翻宣传册,册子里写了话剧剧情简介。这部剧名为《白夜屠羊有理》,说的是一群羊被生下来后被得知自己要被宰割的命运,其中一只名为里昂的小羊决意逃离羊群,过另一种生活。里昂每日祈祷自己能逃出去,忽有一天,他变成了人形,于是他破笼而出,来到了大街上,隐姓埋名,开始过人类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年,它甚至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孩,就在他准备和女孩结婚时,被屠夫认了出来。屠夫连夜追杀他,里昂连夜逃遁。就在最后,里昂终于被屠夫截住,就在刀要砍到里昂头上的那刻,里昂再度化身为羊,他的毛成了他的翅膀——里昂从羊变成了一朵云,飘到天上,和夜空融为一体。
3
雨停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暗,她独自走在路上,心事重重。关于礼礼的死因,她起初想查个清楚,有人说是因为礼礼本可以保研,但在学校里与人不和,出了问题,最终被取消了资格。
“还不是他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了。”
这样的声音,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她越是恐惧,越不敢深究礼礼的真实死因,她怕深究下去,会像手放进暗箱,抓到什么她无法控制的东西。
沿街的夜市热闹了起来,尽管地上还有水渍,但人们还是把桌子椅子都搁到了街上。吃夜宵,就一定要选在室外,躲在屋子里是最没意思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黑夜,但当真正的黑夜降临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渺小无助。
“看,是UFO!”
夜市上喝着酒的,吃着烧烤的,聊着天的,统统都放下了最要紧的事,转而朝向天空行注目礼。她也跟着人们的眼光看过去,果见天上有不明飞行物,那发光飞行物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人们纷纷拿起手机捕捉,想把这奇异景象和别人分享。以前给礼礼买过一本叫做《奥秘》的杂志,里面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有一次礼礼问她,妈,真的有外星人吗?她那时正在准备夜晚要用的食材,随口敷衍了一句说,有啊,肯定有。礼礼说,妈,那你晓得外星人在哪里吗?她说,不晓得,你自己找吧。她后来才想起这句话有问题,但礼礼已经长大了,不怎么和她讨论问题了。
几何,代数,英语作文,化学公式……她一个都不懂,无从辅导起。礼礼的所有世界她都进不去,她没有那个门钥匙。尽管这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足足十个月,可脐带断裂的那刻开始,礼礼就独立了,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终于走到了家里,门口漆黑一片。就在她把钥匙旋入锁孔时,一个黑影从后面窜出来,那股烟酒混合汗味的味道她太熟了。是冯决——那个原本想和她结婚的男人。她想推开冯决,但对方像一堵砌好的墙,怎么也推不动。于是她转过身,恶狠狠说:“离我远一点。”男人把手松开说:“那个拖油瓶走了,你刚好跟我过日子啊。”
“拖油瓶?那是我儿子啊!”
“那你刚好重新开始啊!”
冯决的话令她悚然一震,她没想到这个外表憨厚老实的货车司机竟是这样看她的。当初她本来打算再婚,和冯决在一起,可冯对礼礼一直不太好,她思前想后,离开了这个男人,没想到,礼礼的死讯传出去后,这个男人又缠了上来。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过日子的。”那个男人又拉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力道颇大,她想甩也甩不开。
“我有你家钥匙,你甩不掉我的。”男人耍起了赖皮。
“好,好,好。那你待在这里,我走。”
她飞快冲到了一楼,遁入人流密集的夜市中,就这样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长江边上。
在她面前,那座长江大桥形如巨人,散发着暖光。
原本,那座大桥在她心中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是老照片中的年代记忆,而这一刻,竟像个杀人机器似的。
九十年代时,她常带礼礼来游野泳,长江对市民们而言,就是一座巨大且免费的游泳池,礼礼那时还小,但学游泳学得很快——小男孩套在黑色轮胎所制作的游泳圈中,开心游着,游了一会儿,礼礼指着大桥方向说:“妈,那边有人跳桥!”
“那不是跳桥,是跳水。”
她早知道的,有些人喜欢藏匿在大桥上的一个桥沿处,沿着桥沿玩跳水游戏,年轻人们颇喜欢这种刺激的方式,游泳哪有跳水好玩呢。
每有一个人站上去,周围的人就会起哄:“跳啊,快跳,不跳就是王八!”
现在,没有人玩这个游戏了,江边禁止野泳。她独自在江边站了一会儿,忽见空中有一个发光的不明飞行物,那样闪烁,像无家可归的星星,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在那飞行物下站着一个人——是一位老者,手里似乎还举着一只圆盘,那老人倒退着走,倒退着走,离她越来越近。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老者手上拿着一卷巨型自动转盘。在老者和那个发光物之间,有着一条明显的线。她这才意识到,天上飞着的不是UFO,而是一只会发光的风筝。
老人开始收线,风筝渐飞渐低。她想起儿时随父亲去河边钓鱼——将鱼饵挂在钩上,将线慢慢浸到水里,然后坐下来,等着,有时,一等就是大半天。运气好时,鱼竿数分钟就有了响动,运气不好时,线放下去,数个小时没有动静。但这都没什么,最让她难过的是有时眼见着鱼儿上钩了,用力收竿时,鱼却逃走了。那种一无所获的感觉让人绝望。
“要不要试试?”老人把一只喜羊羊发光风筝递到她手里,她把线和风筝都拿了过来。她已经记不清怎么放风筝了,只记得第一个动作是跑,拼命跑。于是她带着风筝在江边发狠向前冲,她一边冲一边回头看那风筝,但风筝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一样,瘫在地上。她跑了好一会儿,有时眼见着风筝快飞上去,但正欲振翅高飞时又轰一下砸在地上。
“你不能太用劲了……”老人把风筝拾起来,她向老人交出线。老人轻飘飘的对准风向,走了一会儿,又跑了一会儿,那风筝就像活了过来一样,刹那又飞上了天。她低着头,有点懊丧,她是这样了,没有放风筝的天赋,也没有做母亲的天赋。
“其实放风筝不难,学一下就学会了。”
她总是把握不好那个度,究竟什么时候该扯线,什么时候该放手,风向到底是顺着来好还是逆着来好,为什么她已经拼尽全力奔跑了,这风筝就是跟她作对呢?
老人再次把风筝收回来,走到了她面前,送给她一本薄册子,那薄册子是老人自己亲手所写的放风筝指南。只见上面用极俊逸的字体写着——“中小型风筝可以一手持线轮,一手提住风筝提线,等有风来时,乘势将风筝放出。由于人的身体对风有影响,所以放风筝者必须边抖边放,克服风的扰流影响。若是体积较大的大型风筝,不便于一个人放飞,就需要助手帮助。这时,一个人拿住放飞线,另外一人在远处十几米意外或是几十米以外,迎风而立。待有风来时,提线之人发出信号。拿风筝的人见势往上一举并松开手,而提线之人顺势以匀速的力收线,这时风筝就会迎风而起。”
还是两个人放风筝比较容易。年轻时,和董卫谈恋爱,他们总来江边散步,是他教会了她游泳和骑自行车,这些事说来简单,但她一直不会。春天来时,柳树抽芽,他会带她来放风筝,她什么也不用做,就拿着风筝站着高高上举,那个男人就会帮他把风筝给送上天。可现在,她终于是一个人了。没有那个男人,也没有礼礼。
江边风急浪高,一瞬间将她送回了看到礼礼尸体的那天,那是一个下午,打捞队的人给她打了电话,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一路阴沉着脸到江边,看到尸体的那刻,她整个人崩溃了,她想起那年在医院产房,她难产,大出血,以为自己就要作别人间,但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并亲眼见到了那个皱巴巴的婴儿。而这个婴儿,在人世间沉浮了二十多年,忽而又回到长江的子宫里,沾着脏污的羊水,离弃了这个世界。
4
夜已深,江边游客越来越少,只剩一些游船泊在码头上。那个男人走了没呢?她要回家吗?孩子已经不在了,她还有家吗?
她带着恍惚情绪走到了马路旁边,伸出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离港大街。”
坐定后,她按下车窗,准备吹吹夜风,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前排传来——“阿姨,你手里是什么啊?”她这才发现,手里有一个风筝,只是光灭了,风筝已由温热变得冰凉。
“没什么,就是一个风筝。”她淡淡答。
“小鹏,妈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乱动,不要瞎说话。”
“我没有瞎说话。”
“你还顶嘴?”
透过后视镜,她观察到司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戴着棒球帽,下巴尖瘦。她正准备把目光从镜中移开时,那司机忽然对上了她的眼睛。就在那个刹那,两个人透过镜子看到了对方。女司机说,不好意思啊,孩子没人管,每天晚上只能跟着我跑,平时这个时间点他都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亢奋。
车掠过一座新开业的商场,她透过窗,看到了巨大的电影海报——海报上,一个女人正在哭泣,在她背后,是一个孩子远去的背影。
“很难啊……”
“是啊,很难。”女司机附和着。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很难啊”是一句纯粹的自言自语,过去数十年,每当有人这样同情她时,她总笑笑说,没什么,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谁不难呢?可今夜,当一切可能的希望散尽,她才发现真正的难是什么意思。
她又看了那女司机一眼,猜想这个女人本身无父无母,丈夫又是个不顶用的(可能因为不负责任离开了),把孩子留在家里又担心意外。放着身边虽然有可能引起乘客的不满,但似乎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是在这里吗?”’司机开始减速了。
“嗯,就是这儿,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就行了。”
实际上这里距离她住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路,可是她也不打算继续在这辆车上待下去了,这车让她感到不安,仿佛过去数十年所经历的一切正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发生着。她付了车钱,打开门,下了车。
下车后,她在路灯边站了一会儿,看着那辆车渐渐驶入黑暗,就在她以为那车要彻底离开她视线时,她发现女司机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了一个小路口,然后带着孩子下了车。
或许别人不知道那条路通往哪儿,但她太熟悉了,那是一个通往江边的捷径,礼礼小时候贪玩时,常沿那条路通往江边,久而久之,她也摸透了这条路。但这段时间,附近一直在施工(说是要兴建什么沿江豪宅),入口处早已做了围挡,一般人不会去那个地方。那个女司机要做什么呢?她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偷偷跟了上去。
女司机牵着孩子的手在前面走,她一个人躲在后头走,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又走到了江边。
“小鹏,你别乱动,再动我打你了。”
她看见那女司机拿出一个装满石头的袋子,一颗颗递到了那个孩子手里,“来,把这些都塞到裤子荷包和衣服荷包里去,塞满为止。”那小孩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还以为是在做游戏,满心欢喜的开始朝身上放石头。
她吞了口口水,想起前阵子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是某男欠了巨额外债失踪,其妻和儿子没法生活,于是投水自杀,她不清楚眼前这一幕会否和这个新闻有一丝联系,可她意识到,事情并不寻常。
“来,牵着妈妈的手,妈妈带你去游泳……”女司机牵着孩子的手,缓缓朝江中走去,她想喊一声,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喊出口,就在这时,她看见天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不是星星,也不是飞机,而是一只白羊形状的风筝。
“妈,你看,那个是飞碟吗?”
“是的,是飞碟。”
她大喊一声,指着那只发光的风筝说,“你快过来,来阿姨这边,我手里也有一只。”
她走到那对母子身边,把那只发光的风筝交到了孩子的手里。远处,那只发光的羊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朵淡云,逐渐与夜空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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