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辈子,总有很多次决绝,然而但凡太绝对的事情往往最终落了空,艺术总是把善与恶、美与丑演绎到极致,如果产生了交融,就会将这种矛盾和冲突赋以恢宏的场面,可这世上哪里是非黑即白,矛盾的发生是多么寻常的场面,我们追寻的真善美,夹杂着很多没有预谋的假恶丑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前者悄然无声,后者惊天动地。
婆媳这对关系的存在就是制造矛盾的母本甚而矛盾本身。我奶生育了七个儿女,还是靠着我姥帮她照看大的,更别说孙子辈的我哥和我,我奶十分有小家碧玉的讲究,即便头发半白也要用木梳把齐肩的短发打理的利落,还镶了几颗镀金的假牙,小脚老太走起路来不比常人慢的,精神头总也很好。她本家姓“梁”,却见不得人喊她本姓,乐意人喊她“王奶奶”,随我爷爷的姓,可能对于那一辈的人而言,妇随夫姓,代表着一种女主人身份的肯定,是三从四德的遵循。她也不许我们单喊她句“奶奶”,谁喊她“王奶奶”谁就是亲孙子,她倒不倚老卖老,但指望她能像其他老人一般隔辈亲是妄想的。
母亲的错误在于明知一个人不值得信任还要侥幸托付,这是她大半辈子总是失望的症结所在。这天母亲去田里种庄稼,走时把七八岁的我交待给我奶,我是记得那天的,半下午,一惊雷闪过,轰隆的声音要把天震开一口子,瓢泼大雨忽地就下来了,路上经过的的娃娃们都跑到奶奶家躲雨,她挨个的让大家排队喊她王奶奶,谁喊谁就有葱油饼吃,说起来,我奶在村里烙饼是出了名的,单凭面粉、葱花和水作为原材料,就能烙出十分的美味,关键在于这原料的比例,水少了,饼没有弹力,水多了,又不劲道,偏她掌握的格外好。我奶根本不会因为我是她亲孙女而让我先吃,排队也轮不上我的,见雨势变小,飞子说带我跟她回家吃婶婶们从城里带的好东西,回头看我奶,喜笑颜开,在那里烙着饼,应着娃娃们满口的“王奶奶!”“王奶奶烙饼真香哩!”
母亲浑身都浇湿了,锄头还没放就到我奶家寻我,我奶起先也是着急的,她也没留意我是大雨跑出去了,还是何时去了哪里的,母亲自然不给她好脸色,“当奶的,甚的心也不操,闺女要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甩了我奶家木质的大门扇就走了,一群娃娃也就自觉的散了。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把我一顿好打,“长个腿,叫你胡跑!”她从不分场合,当着飞子奶奶和她家人的面,我觉着很没面子,合着我要淋了雨,她反倒会心疼我,而不是打我。那时候的我不懂,其实父母亲的爱就是这样,你要听从安排,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是真的为了你好,他们害怕你到了一个他们无法掌控的环境,遭遇着种种他们阻拦不了的伤害。
我奶从不是个安分的角儿,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我家后边的一个小山崖上,哭天喊地,村里的人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一波一波的围了上去,议论纷纷。村里的大人带着我去田里头找母亲,“又闹腾了!”母亲锄头都来不及扛,就连忙往回跑。其实这也是我奶的惯用伎俩,但凡我母亲给她脸上挂了不好看,她就要到这小山崖上去闹腾,说自己汉子走的早,儿子没出息,恶媳妇儿欺负她,没法活了。父亲常年在矿上,能赶上这场面的不多,我奶就用这招逼着母亲给她服软说好话,村子里的人平日生活也无趣,专靠这些家庭糗事儿做茶余饭后,上前替我奶说话的,替我母亲说话的都有,不时还有一阵哄笑。母亲虽说逆来顺受惯了,但在我奶这里从不惯她,她拿捏住了我奶的性格,先把“罪状”和原委讲一通,再放狠话让她跳,我奶不跳她就跳,村里人这才把舆论一头倒,上前把两人都拉回来。最后的结局就是,我母亲在那里哭了起来,只剩个我陪着,我奶拍拍屁股上的黄土,佯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干哭无泪,和人群一起散了去。
我十二岁那年,我奶得了什么怪病,肚子突然大起来,儿女们把她送去县医院,一个星期以后她就回来了,肚子也不大了。我那时候还给她画了一幅画,写了“祝奶奶早日康复”,等她回家了贴墙上,逢人看望她,她都要跟人讲是我画的,说“画的多好啊!”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母亲就专门下去跟奶一起住,照顾她的吃喝拉撒,后来我母亲跟我讲,那段时光是她们相处最平和的时候,我奶不止一次跟外人说“花儿是个好儿媳妇”……隔个几天奶奶的肚子就又胀起来了,起初是城里来的医生,后来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用大粗针管扎到她肚子里,抽出来很多浑杂的液体。最后一次抽完,她悄悄跟我说我三婶婶会算命的,算了她这病就要好了,还说我那画起作用了,她脸色蜡黄,但讲时很兴奋,我特别相信她的话。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奶奶家的大门外挂了白纸,“可怜了,连个奶奶都没了,唉。”街上坐着的大妈瞧了我一眼就走开了,奶奶没了,那时候我已经懂得了生死意味着什么,我冲到奶奶的遗体旁边,穿戴整齐的寿衣,黑瘦的脸,那时候我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怕,只觉着像梦,只是眼泪一直流,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等我成年以后提及往事,母亲跟我说,那时候我奶的病本是可以治的,但要手术,开刀子的都不会是小钱,兄弟姐们们里面,大爷家最有钱,四个姑姑也都嫁的不错,都不提要救,只说抬回村里,我家那时穷,儿女们都不救了,她个媳妇儿又能说个啥,尽自己的心意吧。
我总觉得世间的事,因果循环,多少年后,我大爷被第二个老婆卷了全部家当,沦落回乡,也不招人待见,50出头,气管里塞进去一根管子,话也说不上来,没过几年,也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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