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

(一）

2009年的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上海的地铁车厢里遇见了万山，我26年前的同学。那一刻如梦一般，我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是克里木吗？＂那个手抓在同一个扶手上的中年男人问道，一双眼睛透过眼镜带着兴奋地目光盯着我。

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同车人，突然如梦中醒来，兴奋地叫道：＂万山大叔＂。

1983年，UCLA在北京开办了经济学院，学员通过英语水平考试，是来自全国各省级外贸单位。因我来自新疆，在新同学聚会的舞会上，被迫跳了一段新疆舞，并自我介绍，戏称自己外号叫克里木，随后也就成了我的别名。

＂万山大叔＂的称呼来自电影〈青松岭〉，只因和这位来自上海外贸进出口公司同学张万山的名字撞上了，无论长相和气质都八杆子靠不上。

万山比我大三岁，1.70身高，说话幽默，英语底子很好，我们相处很好。班里还有二个同学也来自上海，知道我也出生在上海，他们也视我为上海人，大家成了好哥们儿。

他乡遇故知。认出万山时，我激动得心跳加快，热血传遍全身，右紧握着万山的手，顿时说不出话来，直冲着他咧嘴笑。地铁进站那一刻，万山拉着我道：＂跟我走，下车，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必须的！你是老上海，听你的。＂我应着，跟着他挤出了车箱。我们都没问对方的目的地，只想找个地方，一吐为快，把这相隔多年的彼此之间的空白补上。

万山大叔没变，尤其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我们一起去过泰山，一起爬香山，去八大处公园的日子。在那改革开放的初期，出国也是我们共同的梦想。

＂万山，其他几个上海的同学现在可好？＂我急急问道。

＂多少年过去了，很少联系了。听说杨明去美国了，德凯去澳洲了，小戴在多伦多…＂他说着补充着。

＂我在多伦多见过小戴，离我家40分钟车程。＂我说。

记得下围棋万山給我支招，吃了老岳的一条大龙，我们跟杭州的老钱学会了在河里摸田螺，电炉烧好，在宿舍里用牙签挑出送啤酒进肚；还有马鞍山来的大辫子和教法律课的外教最后终于结了婚…。学生时期的回忆一下子全涌上了。

我跟着万山，最后座进了一家五星酒店的大堂洒吧。如果说，我从新疆辞职去深圳，又到北京，后去了加拿大，追逐梦想，去看世界，那么万山的故事则是看懂了人间的烟火，一夜美梦成真。

（二）

万山告诉二年前他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一直在公司做业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知一切变化从退休开始。

万山有个叔叔，是亲叔叔。早年去了美国，在一家大型阀门公司任职。九十年代末，公司在上海开设了办事处，因思乡情节，来到上海，主管办事处业务，希望通过在中国的原部件采购，降低美国公司的制造成本。大概是因为多年的海外生活，文化和思维方式出现的水土不服，令这位叔叔在业务拓展中一筹莫展。考虑到身体健康状况和年龄增长，最终便决定关闭办事处，回美国养老。

叔叔是个技术背景的人士，做了大量的细致的工作，临走前将万山叫到办公室，指着一大堆图纸资料，告诉万山，如果万山能继续他的事业，就把这些东西全部留下，同时还有将在美国为他提供不断的支持。

退了休的万山经过认真思考之后，接下了叔叔手中的业务。

那一年，石油价价格持续上涨，接连试探并闯过100美元一桶的油价心理大关。受油价上涨影响，美国本土过去停产的油田纷纷重新开启了生产模式，一时间工业阀门的需求高涨。

有需求，有市场，有技术。地处长三角这块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工业品加工地。万山找到了这些年叔叔止步不进的节点，那就是担心技术流失，怕产品被仿制品替代。万山在外贸公司工作多年，对组织出口产品的加工和管理有丰富的经验，更有一些诚信度很高的供应商。經过深思熟虑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即分拆加工部件，美国本土组装的方案呈给回到美国的叔叔。那边，美国公司因市场需求急升，很快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并开出了试单的信用证。

＂阀门的种类很多，包括闸阀、截止阀、旋塞阀、球阀、蝶阀、 隔膜阀、止回阀、节流阀、安全阀、减压阀和疏水阀等，最常备的是闸阀，球阀，蝶阀，刀闸阀或旋塞阀…＂万山如数家珍般地，一口气不停地向我讲道，＂我将机加工件按类别，分到了几十个不同地方的工厂，这类小企业如星星一般，遍布在长三角周边，我要做的就是品管和发运样品，等待美国公司的产品确认。＂他继续着，＂你真难一想像，我的上海办事处一下子成了UPS和DHL的大客户。送出的样品三天之内就到美国。＂

万山将他的运作模式和经历向我侃侃道来，大堂的服务生不断地给我们杯里加着咖啡。我不停地点头，用身体语言表达我对他的故事的兴趣和为他骄傲。我对这些东西和运作模式对我并不陌生，在果蔬加工设备中，管路的液体流量和蒸气压力控制都离不开阀门。

＂阀门的控制系统呢？这部分不那么容易吧。＂我插了一句。

＂没错，控制件都是从国际上品牌公司外购的。＂他说。

我望着眼前的万山大叔，那讲话的神彩又回到了当年。记得我们座着绿皮火车从北京出发去泰安，一路上他也是谍谍不休的讲着，他的精力旺盛，思维敏捷，架在鼻梁上的那个高度的近视眼镜，似将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我永远记得在泰山南天门上，他望着日出和云海，脱口而出的杜甫绝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当年的神态和眼前的万山没变。

（三）

万山的阀门生易从小到大，做的风生水起。他从几十个阀门的试单开始，不久便开始三个月一货柜，后来发展到一周十几个货柜。美国公司给他送了个称号，叫阀门先生。

得益于阀门先生給予的中国制造支持，那家美国阀门公司抓住了美国石油工业重启振兴的机遇，销售业绩迅速提升，从市场老二一跃成为老大，并和昔日老大拉开了一个街道的距离。后来老二也找到了万山，万山大叔又成了其海外釆购的金牌供应商。

老大老二心照不宣，靠着中国制造，闷声发大财。

＂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了，＂万山笑着说道。＂几十家备件厂己成为了稳定的供货渠道，他们视我为财神爷，几年来，不断增强长的定单，帮他们度过了全球次贷危机引发的萧条，並让这些企业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最有危机感的却是美国人，他们的业务只靠我单线联系，就怕有朝一日我失踪了，还开始玩笑的说：阀门先生，我们要给你买一份巨额人寿保险，一旦你出了问题，我们可入地无门了。＂

他继续笑道＂这世界，谁又离不开谁呢？＂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算着最后一班地铁前才道别，并相互留下了电话。

（四）

那一年，我做为一家芝加哥上市的跨国公司食品加工设备的中国市场经理，也在试图通过中国制造的採购零部件和一些大型钢结构件，降低成本，从而获得更大的竞争力。

万山为掌控枝术，将最后一道组装工艺留在了美国，包括在阀门上用激光刻商标品牌这道工序；我的公司则在昆山建了组装车间，把加工部件运来进行组装，部件有来自广东和黑龙江的。那些来自供应链厂商，熟练的不绣钢焊工还出现在新疆、四川的设备安装工地。我们都有知识产权保护的担心，所不同的是万山的阀门产品单一和批量，而我的则是整条生产线的稀少和唯一。

自中國加入世贸以来，中國经济迅速地溶入了世界，经济崛起的同时又增加了国人的民族的自豪感。做为时代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万山，和同他不离不舍的那些供应商，还有我的那些在＂进口＂设备前加班加点的熟练焊工，以其千千万万个在机器边，生产线上挥洒汗水的一双双手，正是他们打造了中国制造的完备产业链。

很久没有万山大叔的音信了。很想在疫情之后，再去上海，一起相拥着，走在外滩的江边，着着对岸的灯火阑珊伴着星空晧月，去一起回顾这些年的变化，包括美国人的产业＂回归＂的影响，和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飞跃，一起如醉如梦，去回味人间的烟火。

（202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