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是我家的一个邻居,从姓氏方面说,我们是同宗同族,但从血缘上来讲,已大抵没有什么关系了。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她的一生可谓艰辛。每每茶余饭后,乡邻提起她,无不唏嘘叹息,为她的不幸感叹。
(1)
那年我读初中时,有一年冬天临近春节时,我放学回家,母亲说:“腊月二十四那天,西面胡同的你三爷爷结婚,让你帮他燎车。”
说是三爷爷,其实也不过大我十岁八岁的。我们当地结婚有“燎车”的风俗,也就是用高粱杆绑两个火把,新娘子的婚车来到家时,把火把点着围着车转一圈,说是为了避邪。这样的活计,一般找两个小姑娘完成。
母亲说完,我很惊讶:“啊!娘,他定媳妇了?”
娘瞪了我一眼:“人家马上就娶了,还能不定?”
他那样的人家,得是啥样的女孩敢进门、愿意进门呢?
原来三爷爷家兄弟四个,姐妹三个,因为家里人多势众,所以经常在村里横行霸道。
今天跟这家吵,明天跟那家闹,稍有不顺心,他们家老头就破口大骂,把人家祖宗八代全都骂一遍;更有甚者,几个儿女一齐动手,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还不罢休,大有掘人家祖坟的气势……
几年下来,他们家里人一个个臭名昭著,乡邻面前,除了不说话的以外,其余的人人敬而远之。
后来儿女大了,家里连上门的媒婆都没有,别说儿子不好说媳妇,就连姑娘都没人给说婆家。
就这样,大儿子、二儿子成了光棍,前面两个姑娘也是三十岁才嫁出去。
这样的状况,乡邻们都暗自痛快,谁让你作恶多端?这也是报应。
现在说是三爷爷要结婚,不得不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经母亲解释,我才知道他们是换亲,这也是当时农村的陋习,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不禁同情起来那个未曾谋面的三奶奶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却遭遇换亲的厄运,找了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人家。好在三爷爷身体正常,长相还算周正,年龄也不大,总好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好过那些比女孩大上二十、三十岁的老男人。
(2)
腊月二十四那天,天还没有亮,我正在睡梦中,就听见母亲大声地叫我:“快起床!快起床!去那边吃饭去,娶亲的车已经走了,你早点过去,别误了事。”
结婚这样的大事,都讲究个顺顺利利,所以婚礼上用到的人,都非常尽心。听母亲叫我,我急急忙忙起来,刷牙洗脸,然后一溜小跑去了三爷爷家。
或许因为这是他们家第一桩大喜事,看起来准备得相当隆重。大喇叭早已响起来,一会是欢快风趣的戏曲《抬花轿》,一会是流行歌曲《甜蜜蜜》……那嘹亮喜庆的喇叭声,在还有点黑的黎明时分被传得很远很远。
帮忙的邻居也都来了,包括一些原来和他们家有矛盾的人,估计是为了结婚,他们家不得不低头,不然缺了人捧场,该是多尴尬冷清啊!
伙上的电灯度数很高,照得整个院子如同白粥。长长的案板上,猪肉、羊肉、鸡、鱼、肘子摆得满满登登,还有各种时令的青菜。大师傅跟前的两口大锅热气腾腾……
眼前的景象让我突然有了恍若隔世之感,这哪是原来那个冷清无人登门的家啊?这样的景象是不是预示着三奶奶进门后,会改变原来的家风呢?
天刚蒙蒙亮时,娶亲的拖拉机已经回来了。腊月的天气,天寒地冻,拖拉机烟囱里冒出的烟如白霜一般。宽大空荡的车后斗里,除了前面的栏杆上有一床挡风的被子以外,再没有任何挡风取暖的东西。
车上瑟缩着站起来五个女人,一个个双臂紧抱着身子,头缩在脖子上,其中有一个身材瘦高的女人,上身是红缎子棉袄,下身一条黑色长裤,不用问她就是那天的新娘。
邻居大娘忙把我和玲玲叫到跟前,点燃了我们手中的火把,我俩拿着火把开始围着车转圈,大娘则笑嘻嘻地说道着:“左燎燎,右燎燎,牛鬼蛇神都赶跑;上燎燎,下燎燎,新郎追着新娘跑;前燎燎,后燎燎,先生妮来后生小……”大娘的话引来乡邻们一阵阵欢笑。
燎车完毕,车上的人开始下来了,只见她们陆续从车上跳下来,新娘子最后一个下来。她从车上下来的瞬间,我分明地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已滑过腮边,还有那张早已冻得发青的脸。
这时和她一块来的一个中年妇女走到她跟前,用手拍了她一下:“这大喜的日子,不能哭!”说完,握着新娘子的手,随着闹亲的人流走到院子里。
堂屋门口早已布置好香案,就连香炉里的香也在冒着氤氲的烟气,这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
当时拜天地的仪式非常简单,就是新郎新娘跪下对着香案磕三个头就行。三爷爷早已一脸笑容地等在那里,单等新娘过来,两个人一起磕头。
谁知新娘子根本不理这些,径直跑向堂屋。婚礼哪有不拜天地的道理?见新娘子这样,闹喜的几个年轻人一把把她拉了过来,调侃到:“没拜天地,就想入洞房,太心急了吧!”
被强行拉回来的女人一脸木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人群开始躁动:“磕头啊!站着干嘛?”
“你男人等着呢!不拜天地咋能成两口子?”
……
新娘子好像成了聋子,不管谁的话,她一概不闻不问。
有人看不下去了,跑过去使劲按她的头,嘴里吆喝着:“跪!快跪下!”她猛地一甩头,把那个人的手甩了下去。
又有人过来,用脚用力地踩她的膝盖窝,希望借此逼她跪下。她好像憋足了劲,任凭你如何用力,她就是不跪,那阵势俨然是一个宁死不屈的斗士。
几个回合下来,新娘子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没办法,三爷爷只能尴尬地笑笑,自己跪下磕了三个头,拜天地的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二十四个荤素搭配的菜,把一个桌子摆得如小山一般。对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来说,这一大桌无异于满汉全席了,别说吃,光看看就垂涎欲滴了。
我好忙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了鸡肉吃鱼肉,弄得满嘴流油,油都滴到新衣服上了。吃着吃着,我突然发现新娘子只是低头坐着,不吃也不喝。
宴席上的大人们一个个劝她吃点东西,她不说话,只是摇头。新娘子的样子,让在座的大人们也不好意思放开了吃,一顿饭就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度过。
再看玲玲和我,估计一桌人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吃得尽兴,酒足饭饱。
三爷爷的婚礼就这样结束了。
(3)
三奶奶正式进了这个门。
虽说她是进这个门的第一个儿媳妇,公公婆婆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也高看了一阵子。
可是俗话说得好:过日子比树叶还稠。时间一长,那股新鲜劲一过,一家人的本性就自然显露出来。
老头子多少年就是个刺头,在家里说一不二,外人面前也是高人一等。
每天早上他早早起床,拄着拐杖围着村子转一圈,睁着他那满是眵目糊的小眼睛,东瞧瞧、西看看,看过以后嘴里就骂骂咧咧。
他有个习惯,回到家要看到洗脸盆里清澈的洗脸水,桌上摆好的饭菜。
那天早上他到家,看到洗脸盆里泡着擦脸巾,水已混浊不清,再看看吃饭桌上空空如也,肚子里的火气蹭得冒了出来:“这一大家子都死了吗?”
儿子们都下地干活了,趁着早上天气凉快,家里只剩下老太婆和新娶的儿媳妇。
听见老头子的叫喊声,三奶奶赶忙从厨房跑出来:“大,你怎么啦?”
“洗脸水呢?饭呢?一早上干啥吃呢?娶你进门不是让你当奶奶的!”老头子恶声恶气地说。
三奶奶满脸通红,眼里噙着泪水:“大,灶膛不出烟,我揭下来锅糊了糊,耽误事了!”
“你又不是个猪,不会手脚麻利点……”话没说完,老头子一脚把地上的脸盆踢了出去。
三奶奶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火急火燎地捡起脸盆,从厨房舀出一瓢水,把脸盆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又换上一盆新水:“大,你先洗脸,我快点做饭。”
老太婆是个好人,但是她也怕老头子,只能使眼色让三奶奶快点去厨房。
就这样,婆婆烧火,三奶奶负责锅上,手忙脚乱地把一顿饭端到桌上。
晚上,三奶奶回到自己房里,想起公公白天的表现,想想自己在娘家,虽说家里穷,但父母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了,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家里生活一辈子,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自己从小性子硬,没有受过谁的气,也没有跟谁低过头,即便是亲哥哥也不行,现在倒好,换亲找得婆家,分不得,离不得,一分一离两家都得散……想到这里,原来的呜呜咽咽变成了蒙着被子的号啕大哭,她恨老太爷,恨他这么对待自己,明明一切都不如意,可是她又不得不继续下去,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母亲常说的那句话:人再硬,也硬不过命啊!
三爷爷不明白自己的媳妇到底哭什么,问也不答,劝也不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了一夜,他不敢合眼,他害怕有什么意外。
说来也怪,哭过那场以后,三奶奶性子也变得绵软了,每天除了干活,极少说话。
地里的活她一晌不落,家里的更是一概包揽下来。灶上做饭、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一家老老少少的鞋子、床上的铺铺盖盖……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成了这个家最不可或缺的人。
(4)
一年以后,她生了儿子。
看到那个胖悠悠、白净净的娃娃,她由衷地感到欢喜。这个小人儿,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她以后岁月里可以依赖的亲人。她第一次尝到生活的乐趣。
一年多的相处,丈夫虽说没有出众的地方,但至少对她还不错。没对她发过脾气,没有指责过她,更不曾动过她一个指头。
她不指望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她觉得那是奢望。现在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了。
也许是儿子的到来,让公公那个怪戾的老头突然心生慈悲,他决定给三儿子分家,让他们一家三口过日子,自己剩下的这几口人将不再是他们的负担。
听闻这个消息,三奶奶顿觉心里开出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花来,老天爷睁眼了,这是儿子带来的福气啊!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他们有了自己独立的锅灶,有了属于他们自己土地,有了独门独院,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就此开始了。
这样的生活,是安静祥和的,是顺意舒畅的,是美满幸福的。
地里活不忙的时候,男人一个人下地干活,她在家看孩子、做饭、喂鸡喂羊;地里活忙不过来,她就把孩子送给婆婆,和男人一连忙几天。
因为儿子的降生,公公婆婆也变得开心很多,经常来家里看他们的大孙子,有时一天能跑好几趟;当然他们小两口也会经常帮助那个大家庭,特别是缝缝补补,三奶奶还是和去年一样,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鞋子早早做好。
这样的日子,让她感觉特别满足,一个女人图啥?不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有吃有喝吗?
(5)
儿子七八岁的时候,家乡连续几年大旱,原来家里地里的水井因为凿得浅,早已经出不了水。
家里吃水成了问题,好多农户不得不买来长长的塑料袋子,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拉水,拉一袋子需要两个人大半天的时间。
地里呢?庄稼苗很多被旱死,大片大片的土地没了收成,老百姓一个个叫苦连天。
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打探出的信息,从外地买来打井的机器,一口井打下来,纯利润至少1000元。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万元户是村里的顶级富豪,打10眼井就能当首富,这让不少人蠢蠢欲动。
将近2000人的村子陆续出现了三四个打井的机器,见此状况,三爷爷也动了心思。
夫妻两个一商量,这事还就成了。他们找了几个亲戚借了点钱,就把打井的机器搬进了家,他们打算大干一场,早点存钱换新房子。
打井的确赚钱,一帮六七个人,一天打一眼井,去掉所有费用,三爷爷每天能剩下1000元,很诱人的数字。
就这样从头年秋天忙到第二年春天,他们已还清了欠债,还存了八九万。这个数字早已超越了万元户的概念,马上就是十万了。
此时,挣钱对于他们夫妻两个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时间的问题。一想到这里,他们就兴奋不已,踌躇满志。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三爷爷在又一次离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那年春天他们一行人开着两辆拖拉机,一辆拉石料,一辆拉机器。谁知走到半路,由于泥路太过颠簸,拉机器的拖拉机突然外翻,正好砸在旁边骑摩托车的三爷爷头上。他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命已归西。
三爷爷的尸体运回家里时,三奶奶只看了一眼那早已瘪得不成样子的头颅,就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天塌了,原本幸福的家,如今变成了孤儿寡母。
她恨死他了,这么狠心,这么早扔下她,扔下年幼的孩子,她真想一头撞死,随他去了。可是看着早已哭得眼睛红肿的儿子,她的心都碎了。
如果自己也死了,他不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吗?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在乎他渴了饿了,在乎他的冷暖,疼他怜他呢?
哭一阵想一阵,左思右想、前思后想,她都舍不得儿子,看来只有咬咬牙一个人养活他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十年,十年以后儿子就大了,就陪他熬这十年吧!她暗暗下着决心。
日子真过起来,远比想象要难得多。对于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力气就是他们生存的法宝。
每年的种与收,都是非常繁忙的时候。车拉、犁地、耙地、播种、浇地等等,不是靠牲口,就是拖拉机,对于这些活,一个妇女是很难完成的。
每当这个时候,三奶奶都得求爷爷告奶奶,跟别人家换工。为了换工,她不知道多出多少力气,多看了别人多少脸色。总是一开始,先忙别人家的,等人家收完种完,最后才轮到她家。
十多年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比人家五六十岁的还显老、显憔悴。
(6)
四十五岁那年,儿子结婚了。
三奶奶说,这辈子她就两天最高兴,儿子出生那天和结婚这天。
孤儿寡母的,在农村是极其难过的,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来家里提亲的媒人倒是有,可是女方的条件实在不敢恭维。
不是离过婚的,就是身体有残疾的,这样的条件让三奶奶多少有点生气,看看自己那眉清目秀的儿子,怎么能找一个这么不相配的女人呢?
直到三四年后,儿子遇到了他的初中同学,一个个子不高,但活泼机灵、能说会道的女孩,他们恋爱了。
女孩的父母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是女孩的决心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去,无奈之下,女孩家里只得同意。
儿子终于娶到自己中意的媳妇,这让三奶奶由衷地感到欣慰,她从心眼里感激这个有主见的儿媳妇。
看着儿子媳妇成双入对,苦了十几年的三奶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股卸下重担的轻松感霎时间袭遍全身。
儿子结婚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感冒发烧,邻居们说这些年你都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活,现在突然没心事了,身体的疲惫才显露出来。
三奶奶也觉得邻居们说的对,这些年的确不容易,如果不是靠活人的信念支撑着,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撑多久。
这样想着,也就没把感冒发烧当回事,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生病?等身体休养过来,自然就会好的。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展,三奶奶的感冒越来越严重,一次比一次难治,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更短。
儿子媳妇害怕了,无论母亲怎么坚持,他们俩都要带她去县里的大医院去看看,在家拖着总不是办法。
县医院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骨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这一结果彻底吓坏了两个年轻人,儿子一屁股瘫坐在医生办公室,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眼。
半年后,三奶奶离开了人世,才不过47岁。那时她的儿媳妇已怀孕7个多月。
就这样,这个苦命的女人走完了她艰难坎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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