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好学问也

作者: 竹笥 | 来源:发表于2022-02-27 14:12 被阅读0次

    (五一)

    近日秋风起,易犯困。凭栏望,瞧着那落叶萧瑟,总觉悲端袭来。赵方打了个哈欠,欲思来诗一首,抒发抒发此刻心境。搜肠刮肚后,道:“啊,秋。”

    恰逢师爷林保走来,似那心有灵犀,微微一笑道:“大人不过区区两字,却是道尽了辛幼安的‘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啊。”只见其身形消瘦,穿一身晒干了的竹皮色长衫,留着一绺山羊胡子,像极了那小楷细书的一杆毛锥子。

    赵方了,是个捐来的县令,虽然肚子如今略微突出,但装的墨水嘛却比不得装的酒水突出。他也想文绉绉地回上那么一句,于是搜肠刮肚后道:“这天凉了,自然好个秋。”

    林师爷一愣,胡子一摸道:“大人好学问。”

    赵方略微谦虚地骄傲着羞涩地摆了摆手。但多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此次不过侥幸,往后还得多暗下工夫。

    于是他自此闻鸡起舞诵诗兮,夜夜挑灯读经乎。秉烛与周民歌,晨起同春秋语。秦时明月夜夜访,汉时长关日日出。直至这日开堂,果然大有不同。

    “啪。”便听惊堂木那么一拍。

    “堂下所跪何人也,速速报上名来乎。”

    便见堂下分为两排,前排一男一男,右边看着穷,穿一土狗黄的粗布劲装,肩宽两座山,背厚三道墙,臂粗四根打狗棍,腿壮横跨喜马拉雅山;左边看着钱多,玉冠长衫学生打扮,肤白貌美大长腿。就是身后跪着四名护卫却很颓。

    “学生王向荣,见过大人。”那有钱的先道。其余人等一愣,这也才反应了过来。

    随后四名护卫一一道:

    “小的找死。”

    “小的呜呼呼,欠打。”

    “小的猪嘶猪肚。”

    “小的一,滑。”

    这都何名乎?自古乡下怕孩子生下不好养活,惯爱给孩子取贱名。想来这找死便是怕孩子命短反着取;这欠打是孩子自小体弱欠抗揍;这猪肚嘛,应是形似;那这一滑呢?又是何解?难不成是于娘胎之时,一滑就给生出来了?赵大人双眉渐渐碰头,仍是商讨未果。

    “大人。”王向荣嫌弃地往后一瞥,继续道,“他们分别是学生府上的护卫赵四,钱大,孙护,李法。”

    原是这。赵大人白瞎分析了一顿,自觉没趣。但随又发现道:“四大护法也?”

    王向荣立时喜道:“正是,大人真乃神人也。一听就给听出来了也。这正是学生的四大护法也。大人可知也,学生为了凑齐这四大护法也,可是费了多大的功夫也?”

    (五二)

    赵大人再一瞧也,只见那赵四矮小贼眉,龇牙也不过兔子张嘴,但一对黄耳招风必为孟尝爱客;那钱大不矮也不高,不瘦也不胖,说大就一鼻子大,定是千里能追踪;那孙护肥头大耳,如猪乎,泰山压顶肯定行;那李法眼聚脖歪歪,确像是打娘胎滑出来,脚下功夫定了得。

    能集齐这样四大神护,确是得费好大一番功夫。

    王向荣继续道:“学生为了找齐他们也,嗯咳。学生为了找齐他们,可是走遍了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先说这赵四,来自辽东。是学生三年前随三叔父前往寻视山海关偶遇。彼时月黑风高,学生与三叔父途经一间客栈暂歇,就见一群辽东大汉追着他跑了进来。但见他不惊不慌,动如脱兔,步似惊风,几转间便灭了店里所有的烛火。随听得呜呼哎呀一阵惨叫。待三叔父的下属急忙点亮烛火时,就见他坐在了学生的对面,而那些个大汉则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正所谓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赵大人道。

    师爷一愣,转头看去。就见他摇头晃脑,恍把公堂当学堂。颇是三日不见也。

    底下一众衙役更是诧异,两两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宰予?杀哪个“鱼”?正前脚摇,后脚摆之际,所幸听得王向荣道:“大人好文采。”这才明白了过来并非杀“鱼”也。

    赵大人则暗喜,总算几日努力不负也。

    王向荣再道:“再来这钱大,来自朵甘。是学生三年前入京探望二叔父时所遇。彼时秋高气爽,炽盛佛主国师进朝入贡,学生有幸随二叔父赴宴。不巧在前往的途中,吏部侍郎王大人遗失了一块玉佩,正好学生身上的同他一样。他便疑是学生所盗。正好钱大经过,便鼻子一嗅,竟从王大人的随从身上找回。”

    赵大人立时又文如泉涌,不禁道:“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非难也,知人不易矣。”

    师爷又是一愣,瞧去。不想还真当刮目相看。

    众衙役也又是一愣,只因还未习惯。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总算猜想到这听不明白的,定是大人又在献“文采”了。

    果然,“大人好文采。”王向荣再次赞道。

    赵大人略微谦虚地骄傲羞涩着。

    王向荣又道:“而这孙护,来自福建。是两年前学生随家父前往武夷山进茶所遇的。彼时春日融融,正是采茶季节。到得茶山上时,遇见炒茶。就见这孙护坐在炉旁烧火,一口气出,也用不着吹火筒。就见那火要大便大,要小便小。”

    说完,众人便等着赵大人再次“总结”。

    可见赵大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也,却久久未张口。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数穷,不如守中。”师爷不由小声道。

    不想却被赵大人听了去,一愣,没明白。但还是凭着这几日强记强背的一时成果,竟一字不差地转述了出去。

    这时众衙役已是见怪不怪,权当了耳旁风。

    师爷面不见喜。

    王向荣却是一愣,赵大人一见立时暗疑不妥。直到王向荣尴尬笑又道:“大人,好文采。”

    赵大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笑。

    王向荣最后道:“最后说这李法,来自蜀地,是学生去年随舅父攀蜀山所遇。李太白言……”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赵大人不觉接道。

    王向荣只得笑笑,又道:“是以学生舅父便请了当地向导,向导又推荐了挑夫李法。大人也知那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与舅父艰难攀登,不久便已三步一喘。但见这李法挑着我们的行李,却还如履平地,依旧不急不缓。”

    赵大人还要总结,便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大人,该断案了。”师爷及时提醒道。

    赵大人虽意犹未尽,但也总算明白此刻身在的是公堂而非文学交流会。可回归县令,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原告被告什么的,也不入他的脑。只得再瞧也。便见那四大护法或左脸起紫丘,或右眼出祥云,或牙前开洞府,或嘴角挂霜珠,竟是一派的哀婉凄楚也。何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本事?这才发觉堂上还有一人未报上名来了。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五三)

    这人正看着好戏,闻言也才反应了过来。

    “草民司徒空也,是远方镖局的趟子手也。”只听他气足声音沉,似鼓响犹钟鸣,洪钟的钟。

    “司徒空也本官问你,那四人脸上的伤可是你所为?”

    “大人,是司徒空而非司徒空也。”司徒空道。

    赵大人反应了过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司徒空,本官问你你为何伤人?”

    司徒空一愣,莫名道:“大人草民才是原告。”

    “这……原告?”赵大人实实是意想不到。

    “正是,大人。小民才是原告也。”司徒空故意又道。

    赵大人这才想起原告被告一事,可见那四大护法的模样又实难相信却是被告,再次确认道:“你是原告?他们是被告?”

    司徒空道:“不错也。”

    赵大人一愣,竟是与心里预期不同,颇是尴尬。又听得司徒空话中带笑,恼羞成怒道:“你tn的好好说话。”说完自知不妥,但话已出口也便算了。

    “是也。”司徒空一愣道,随又反应了过来道:“是大人。”可其实他并非取笑,只是见赵大人与王向荣如此说话,也便想学着套点近乎。却不成想这“也”与那“也”还有区别。

    众衙役暗暗一笑,这才对头。

    赵大人随又问道:“你所告何事?”

    司徒空道:“大人,草民要告他们赌博。”

    “赌博?”赵大人讶异道,随又脱口而出:“这赌博犯了哪门子法?”说完才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略显尴尬的,不知该如何往下。

    “大人。”林师爷适时提醒道,“律法有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

    “嗯。本大人知道了。”赵大人道,有些心虚。转眼又见王向荣那学生打扮还有家世,怎的会做这违法之事?又问道:“王向荣,司徒空所言可属实?”

    王向荣讪讪一笑道:“回禀大人,属实。学生集这四大护法便是为此。”

    赵大人一愣,还以为是护他平安了。奇道:“这有何关系?”

    王向荣略得意道:“大人这就不知了。这赵四嘛双耳听风,可帮学生听出骰子点数;李护气息绵长,可帮学生刮一刮邪风,掩掩耳目;最后再让孙护使上脚劲儿,动一动那骰子。便可如意如意,随我心意了。”

    原是这,妙啊。赵大人立时来了兴趣又问:“那钱大呢?”

    “这钱大嘛,是防贼的。”王向荣嬉皮笑脸道。

    “防贼?”赵大人奇怪道。

    “可不是?”王向荣笑笑地看向了司徒空。

    (五四)

    司徒空一愣,恼道:“你说何人是贼呢?”

    王向荣道:“别以为你请了替身,本少爷便瞧不出来了。那卖鱼的周老一、打猎的吴阿二和吴阿三、砍柴的郑巳、卖豆腐的王老五、走街串巷的冯小六、卖炊饼的陈大柒、酒楼的店小二褚中發还有赶车的卫九可都是你一伙儿的?”

    “你,你胡说。”司徒空急道。

    王向荣又道:“胡不胡说的,将他们找来对质不就清楚了。”

    “这……”司徒空犹豫着。

    赵大人又道:“司徒空,那本官问你,你为何谁也不告,单单要告这王向荣呢?”

    “这?唉。”司徒空无可辩驳,索性豁出去道:“还不都怪他使诈,害得我好不容易制定好的计划功亏一篑。”

    “计划?什么计划?”赵大人奇道。

    “大人,事情是这样子的。草民在过去的一年零三天零三个时辰外加一柱香的功夫里,总共安排了九个人,八十一种身份,策划了九九八十一次的试探。只为能在赌场拼一把,让下辈子吃喝不愁。”

    “这与王向荣有何关系?”赵大人奇怪道。

    司徒空又道:“他便是草民经过了一年零三天零三个时辰外加一柱香的功夫里,总共安排了九个人,八十一种身份,策划了九九八十一次试探后,最终选定的目标。”

    “目标?”赵大人怪道。

    司徒空解释道:“草民总结发现,这王大少十赌九输,有时是真的运气欠佳,有时则是赌场见他押的多使了诈。所以只要跟他在同一赌桌上,和他反着押,就肯定能赢,且赔率还都不低。可没想到的是,这次,这次草民斋戒沐浴,准备了充足的银两,终于到了收网之时,他竟学会出千了。”

    “哈哈……”王向荣忍不住出声,又道,“哎呀,司徒空。你早该和我商量的。你若同本少爷商量了,本少爷也不会选在今日了。”

    “什么?”司徒空懵道。

    王向荣笑着笑着忽的感慨道:“本少爷又岂会为那几两银子出千哟?你说你用了一年多,本少爷却用了三年多。本少爷费尽心思也就为这一遭,为的不是银两,为的就只是出一口气。可到头想来,却全都是无用功啊。”

    原来当年王向荣乡试成绩不佳,被他父亲臭骂了一顿。“没用的东西,连个乡试都考不中 你还能做什么?出去可别说是我王家的人,我王家丢不起这人。”

    王向荣一时抑郁难解,便在同学的撺掇下进了赌场。一开始逢赌必赢,考场失意赌场得意,瞬间便将心事抛诸脑后了。第二日便又光顾,可不想接连三日却都是先赢后输,直至血本无归。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昨日将运气用光了,今日才运气不佳,心情愈加烦闷。

    直到那日他走出赌坊时,无意听到了两名赌场伙计议论:“那王大少可真是财神爷转世啊。”

    “可不是嘛,就希望他今后能每日来,那般我们可就发了。”

    闻言,王向荣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遂明查暗访,终于明白了自己输不是因为运气,而是被人动了手脚。

    于是他决定复仇。也顺便赢大把银子到父亲面前,叫他老人家瞧瞧,自己也并非一无是处。

    当时也就是赌那么一口气,如今仇报了,也知自己是被怨恨蒙了心。

    (五五)

    “大人,学生也知自己犯了律例,且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该如何处置全凭大人定夺。”王向荣坦然道。

    赵大人见他幡然醒悟,也颇为感慨。只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就……”

    “大人。”林师爷急道,“本朝禁赌严苛,圣上亲下旨意,便是太子犯下也是同罪。”

    赵大人一愣,知他话中有话,不想后果如此严重。

    “大人。”林师爷皮笑肉不笑又道,“身其职而尽其责。王向荣身为学子不一心向学,反而于赌上做学问。司徒空身为镖局趟子手,不尽责押镖,反将精力赴于赌局。其心不明,其志不正,皆该罚也。”

    赵大人听着,脸上顿觉火辣辣辣的。仿佛那八十棍子已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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