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我梦到我在自己的诊所里做什么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把药柜子上大的小的药瓶和针剂药盒一样一样全都收拾起来正往一个大纸箱子里装。
你知道吗,就是前些年在城南潘家庄旧家具市场里买的那个柜子。那天好像下着雨,牛毛细雨,针一样地直往人的头上脸上扎。我记得小的时候,这种雨常在春天落在老家的屋院,落在村边的洋峪河,落在野地的麦田里。
只要是下雨,就不用上工。你就在铺着席子的厨房炕上迷迷糊糊地拉起了鼾声,仿佛是要在一天里把一生的瞌睡都睡完似的。我当时还小,小得跟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总是把你一遍遍地吵醒。妈正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呱哒呱哒地拉着风箱熬苞谷碜子。呼呼的火苗精灵般的冒出锅头,把她的脸照得红光满面,如同油画上边人的脸。
天一黑下来,你就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趁着下雨,生产队莫活,你就和村上几个相好的(还有咱们生产队的队长),拿着麻袋或者蛇皮袋子,偷偷地钻进秦岭,凭着嗅觉,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掰香椿。你说,不想办法,不这么做,一家人总挨饥受饿可不行啊!
不到天亮,每个人的袋子就都满了,满得像村上豆腐房刚刚灌满豆腐的布包。然后掮着袋子下山,避开还未睡醒的一个一个村子,走渠楞走野地走田坎赶天亮走进城门洞子。
我问过你,你们又莫有称重的称,怎么卖香椿?你说,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哪还敢带称,逮住了就是投机倒把的罪名。
其实你们几个人都明白,谁逮谁呢,队长也参与在其中。队长在那时的权利是非常大的,只要他发现谁不走正道 ,只需给村支书招呼一声,批判你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可是在这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队长的两口子和四个娃也都饿得前心贴后心。白天里在社员面前慷慨一套 ,稍有机会背后又是一套,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了嘛!
那时我的胃口似乎很好,总是感觉很饿,总是感觉吃不饱。好在队上那头风烛残年的老黄牛死了 。我想它可能不是老死或者病死,也是被饿死的。于是,家家都分到了做梦也梦不到的几斤牛肉。
牛肉在沸腾的铁锅里翻滚,喷香的气味从中间镶着一道木梁的木板锅盖的周边和缝隙跑出来,钻进人的鼻子,眼睛和五脏六腑里,那简直是天底下最美的气味,世上再莫有比这更令人陶醉的了,就连院子的那条黑狗的叫声也立马变得雄壮起来了。
美好的日子总是雨后彩虹般舒心而短暂。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莫有大人们陪伴。一大清早,我还在熟睡中,你们就已经上工去了,晌午回来匆匆给开水锅里撒下两把苞谷碜子,呱哒几下风箱 ,端起滚烫的一碗黄汤就着去年秋天窝下的酸浆水菜,吸溜着吃完就又匆匆地上工去了。
我昏昏沉沉地坐在门墩上,眼看着在院子那两棵大榆树之间攀爬成网的葡萄树的叶子一片片的从小长大 ,浓密的叶蔓间一串串米粒大的葡萄瞬间变大,那晶莹剔透的,碧玉般的颗粒,一下子搅得本就咕咕叫着的肚子好像有万千条蚰蜒在里边动弹。
趁着大人不在 ,我就猴子一样爬上榆树,连掐带拽,装满全身能装的口袋,再把树下遗落的颗粒捡拾干净,躲在屋里的墙角,咔嚓咔嚓吃得一颗不剩。
等不到它变红发黑熟透,整个一架葡萄几乎全进了我饥饿难耐的腹中。结果最终还是被你发现了,你总是说,结个桑塔儿(桑葚子)等不得黑!
一听到这话,我就想起了村边上会计家房后的那棵大杏树。云霞般的杏花开过,莫几天,整个枝叶间就结出指头蛋大的绿杏,从小到大,从绿到黄,也是趁那家主人上工不在家,光着脚片,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去,装满扎进裤腰的上衣里一圈。
比醋还酸的绿杏似乎正和饥肠辘辘的胃口,往往是吃得饱嗝连连,仍乐此不疲。那会计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虽然眼瞎可耳朵灵得跟狗一样,只要稍不注意引起的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哗啦一声拉开后门,拄着拐棍,睁着啥也看不见的眼窝对着空中咒骂,把你个少天的 ,害臊人的。把你个嫩咧角的!把你个死不下的。
骂就尽她骂吧!反正又骂不疼人,只要肚子能饱,不闹腾,随她怎么骂吧。这时的我往往还在树上,就吓得紧贴着树股 ,屏声静气,等她骂累了,刚转过身,一口气出溜下来,撒腿就跑。身后就又传来那老人声嘶力竭的一阵叫骂声。
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连着几天大雨后的一个后半晌。厨房案板上的馍笼子里仅有的两片黑馍被我狼吞虎咽后,仍觉得肚子空空的。已染上一抹黄色的一颗颗杏就在我眼前开始晃动,特殊的香气随之扑进鼻中。我明明知道这时会计肯定就在家里,因为麦子还莫黄到,割麦还得再过上一阵子,加上大雨已经把黄土村路彻底泡涨,泥泞得无法上工。
可我怎么也等不到天黑,似乎有一只大手将我拉着走出家门,跳下房后那片麦地的楞坎,沿着灌溉渠的渠沿,猫着腰蹿向那棵散发着浓烈香气儿的大杏树。周围一片寂静,莫有狗吠,莫有鸡鸣。这家人一定都在熟睡之中。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样的杏树上,有的杏还是绿蛋,有的半边已经变红,还有的已近熟透 ,黄橙橙的。
虽然我对这里早已了如指掌,但我还是莫有贸然行动,而是藏在那堵半截墙后,洗耳聆听,静静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绝对安全后,才脱鞋上树。
就在我庆幸神不知鬼不觉弄满了一布袋子刚准备下树时,我看到了一把铁叉抵在了脚下的树干上。
你是下来呀还是就呆在树上 ?空气顿时凝固,我的心嗵嗵跳出喉咙,像一只跃起又落下的青蛙跌落到地上,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黑 ,险些从树上坠下。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个平时话很少的男人要比她的老娘可怕得多得多。可能她的话都被她老娘说完了,所以他才话少。她老娘只是声大,瞎咋胡,他可是阉驴不叫踢死人呢。
僵持了好一会儿,会计终于又发话了,你下来!
我这才战战兢兢下来,把背着的袋子卸下来交到对方手中。对方一手接过袋子 ,另一只手握着铁叉。这种架势,放到谁都是不敢跑的。
交了袋子,我就垂手立着,等着挨打,却听到他问,以后还敢再偷杏不?我扬起头望着他,摇了摇头,嘴里咕嘟着,不敢了。
拿去吧!以后别干这号事了!他把袋子提起到我眼前说。我点了点头,接过那沉重的一袋子杏回到了家。一个人偷偷地没发出一点声音地大哭了一场。那袋子杏我一个也莫有吃,我把它藏了起来,直到在炎热的夏季里发霉腐烂,最后被你发现。
那袋子杏注定成了我一生挥之不去的耻辱。饿不是理由,放任自己的欲望才是那个耻辱的根源。
后来村上组建医疗站,你跟终南山上那位道师学过的中医和针灸正好派上用场。我想不到道家医术竟然那么厉害,不到一年的天气,全村甚至周围邻村的人,都非要找你看病,你也就成了方圆的名医。我记得最清的是,那一年,村上那个小脚老太太在夜间突然发病 ,情况危急,家人将其送到医院,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诊断为癌症晚期,让回去顺其自然。
老太太不甘心坐以待毙,就让家人把你请到了跟前。你通过仔细地望闻问切 ,一口断定,老太太不是癌症,随后给开了付化积消食的中药,老人服药后泄了一次肚子,结果肚子一下就不疼了,肚子的那个硬疙瘩也不见了。
后来你才告诉我,这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从平时的一些伤凉冒风的诊治中,你发现这个人的脏腑莫有任何病症,所以不可能莫有任何前兆突然就得上了绝症。
另外在问诊中,你得知老人是空腹吃了三个柿饼后不长时间就发病的,你由此判断,一定是那三个柿饼被胃搅成一团莫有消化,积到了胃里……所以从钡餐片子来看很像是胃癌。
我长大后,你让我也学了医学,并将你的一辈子的中医和针灸经验传授给我。而我也在多年行医的过程中发现,人肉体的病很好治,而心里的病却很难医。肉体的病,医生完全能够为其解决问题,而心里的病纵然华佗在世也爱莫能助。况且为了这件事我还做了大量的社会调查,我发现监狱里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医院里的病人人数。然而还源源不断地有人走进监狱的大门。你不是教我要做一个济世良医嘛,那监狱这些人又该给怎样一个合理的治疗方案呢?法律只能遇事制裁,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是想为这些人和有可能成为这些人的人寻求一剂良方。
就在我刚装满一纸箱子药,正准备往出搬的时候,你进来了。你疑惑地问,这是弄啥嘛?我告诉你,我不当医生了,我要改行了——弃医从文。你大声斥问我,你为什么要改行?我就对你说了我的想法,莫想到你虽然是四五十年代的人,可你的思想一点也不落后,竟然爽快地同意了。
我知道你已经去世多年,可我这个儿子和你这个父亲在思想的沟通上是永远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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