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瓶还在桌上

(一)

牛奶瓶还在桌上放着。

记得加热一下。旁边的便利贴安安静静地躺着。是妈妈放的。

“别再联系了。”唐佳依稀记得纪弘跟自己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断开联络吗？从此以后只能偷偷想念的那种？

唐佳没心情加热那瓶牛奶，随手放进了冰箱。

文娜呢？好久没有看见她了。

似乎真的蛮久了。上一次见她时两个人都还穿着羽绒服踩着路上厚厚的积雪，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面吃着酸奶口味的冰淇淋。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路上的姑娘们都露着白花花的大腿。然后呢？然后好像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很忙吧。或许我也很忙，你看我这么长时间都忘记找她。我应该约她出来见一面。

唐佳想着，回到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W。王施敏，王世嘉，温主任，魏维……吴忍。欸，文娜呢？是翻得太快了吗，还是我没有存过她的号码？

唐佳又翻看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微信，qq，邮箱，唐佳发现文娜在自己的世界里凭空蒸发掉了。怎么会这样呢。

唐佳看了眼桌上的闹钟，八点五十分。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很重，像是随时会连着天空中的那层壁纸掉下来一样。真是个好天气啊。就是出去吃吃东西也好啊。

唐佳很多天没有下过楼了，屋子里沉闷的空气让她难耐躁动寂寞的心。但是一想到自己将是独自一人，唐佳又打起了退堂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不那么喜欢一个人逛街出去玩了。可是这种喜欢陪伴的习惯的养成，竟然找不到最初的带领者了。

去找文娜吧，她应该在家的。唐佳打起精神对自己说。

(二)

文娜和唐佳认识十四年了，应该算得上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

小的时候一起翻陆军学院的围墙，个子不够高就在脚下垫了好些块砖头，爬到墙头的时候唐佳就不敢动了，说什么也不敢往下跳，也就两米高的高度唐佳坐在墙头哭了半天，嘴里还嘟囔着要是跳下去崴了脚摔断了骨头可怎么办。后来文娜以身示法跳下去安然无恙，然后在下面苦口婆心地好一番劝说诱哄，答应唐佳在下面张开怀抱接着她才敢跳下去。

后来唐佳回想文娜当时安慰自己的话才发觉自己是上了当，文娜长得比自己都小，怎么可能接得住她。

文娜的慢吞吞是出了名的。初中的时候学校在隔壁街区，每天都要坐公交车通勤。唐佳这一支上下学小分队有四个人，唐佳起得早收拾得快，先去杰老大家，与杰老大和她弟弟胜利会师之后再一同前往文娜家。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的文娜总是在刷牙，文娜的妈妈在一旁边做早餐边催，“你看你同学都来了，还不快点！”文娜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刷牙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嗯嗯的声音。

出去玩的时候也让人着急。唐佳性子急，约定好八点出门起码半小时之前就收拾妥当。而文娜说的“马上就好”几乎就代表了还要再等半小时才能出发。后来的唐佳性子依旧很急，但是对于文娜的不守时已经能够做到气定神闲视若无睹。

快中考的时候文娜谈了一小段恋爱。真的是一小段，为期二十天。文娜告诉唐佳嘴唇相碰的感觉就像是亲吻了草莓。拉过一次手，冰冰凉凉的，心里很慌，但是又很开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文娜说对方是班里的学霸，谈过的女朋友都很优秀也明白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一个。他喜欢周传雄并且收集了周传雄的所有专辑，文娜说其实有些时候他就像周传雄一样忧郁。那段时间文娜的手机里全部都是周传雄的单曲。

毕业的时候两个人很默契地分手分别报了不同的高中，文娜说其实也挺好的，这样不容易碰面省去了不少尴尬。其实这座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后来文娜也碰到过他和他的新女友。但是说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么，其实也没有。她说我们要遇见的人太多了，当时年纪也太小了，所以很多事情没办法深刻，更重要的经历一旦覆盖很轻易就可以把它替代。

文娜步入青春期渐渐发胖之后尝试过减肥，但是减肥这条路何其困难，尤其碰上假期和唐佳这对拦路虎。

“说好了咱们俩要一起减肥。”

“好啊，我就等着有人陪我一起脱胎换骨呢。”

“我想吃栗子寿司凉皮小笼包麦当劳手抓饼章鱼小丸子冰淇淋，你要喝什么饮料？”

“……”

“这个给你，别浪费。”

“喂，不是说好一起减肥的吗！？别都让我一个人吃啊！”

(三)

唐佳收拾好东西下了楼。公交104迟迟不来。

上一次约会结束后纪弘还把自己送到了这个站点。不过以后应该不会了吧。

唐佳还记得第一次见纪弘的情景。

纪弘的手机在发出“下车之后不要乱跑，我去接你”之后就彻底没电关机了。唐佳在快速公交前面的广告屏幕前等了纪弘十多分钟。倚着栏杆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百无聊赖的时候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嘿，我在这里。唐佳回头一看，果然有个人正笑着看着自己，唐佳在乌云密布的天气下看到唯独晴朗的纪弘，呛到了。

公交车上纪弘时不时地吹唐佳的耳朵，一副小流氓的样子。

“咱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唐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纪弘低头示意唐佳看他们俩的鞋，唐佳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条粉色短裙，而纪弘穿着一条深蓝色短裤。“是不是心有灵犀？”

“能不能换个形容词，谁跟你心有灵犀。”

纪弘思索了一会儿，“那身无彩凤双飞翼呢？”

唐佳偷笑，嘴上说着“你怎么那么讨厌”，心里却很开心。

唐佳后来想，那些说着“我喜欢你，与你无关。我喜欢你，但是不求你能跟我在一起”的人真的又矫情又自欺欺人。这种质疑也包括曾经的自己。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遇见纪弘之后，唐佳有了很强烈的想要占有的感觉。我喜欢你，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不缺朋友，我只缺你。

有了第一次的见面之后，唐佳和纪弘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唐佳跟纪弘约定，只要是下雨天就会过来找他。于是唐佳理所当然地爱着雨天，因为每一个下雨天都能看见他的脸。纪弘也总是撩唐佳，晚安情话心里话，说尽了俏皮可人的话。

男男女女，也都是干柴烈火，明明已经看到有火星蹦出来了，可怎么就烧不成大火呢。

唐佳耐不住性子，占有欲迫切的驱使下唐佳鼓起勇气跟纪弘说:我挺喜欢你的，你看你要不要从了我？

纪弘哈哈大笑三声揽住唐佳的肩膀:“你认真的样子让我很为难。”

然后唐佳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跟着他笑。原来我喜欢你与你无关，是因为知道了你不喜欢我啊。

唐佳跟纪弘还是还有联系，她当然舍不得就这么失去跟他的所有联系。她想，哪怕是每天能跟他说上一两句也好啊，是吧。

(四)

路过牛奶屋的时候依稀有个形似文娜的身影。唐佳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应该不是吧，唐佳自言自语。

唐佳自从搬了家以后就很少来文娜家了。文娜家在一个很旧的小区，就在陆军学院的前面，应该是家属楼的前身。小区里的植物种类很多，很茂盛的样子，里面还有一片菜园，高高的玉米叶迎风吹着。记得唐佳曾经很惊讶地指着西红柿的秧苗问文娜，你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个！文娜笑她傻，这有什么稀奇的，在这里都是常态。

唐佳走到小区的角落里，文娜的家就在那栋楼的第五层。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唐佳想起有次夜晚来文娜家，遇见一个瘦高的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楼道里走出来，匆匆路过她们身边，像极了夜鬼，四周只有蛐蛐悉悉簇簇的声音，静谧得可怕。唐佳胆小，吓得一动不敢动。

“刚刚那个人是于卓，咱们的老同学呀。”

很多年不见了，小男孩长成了少年，没想到他如今竟然这样瘦。

“高中我们在一所学校，他同性恋的事情成了全校的新闻。父母都被请到学校了，据说他爸妈当时气得发抖，扇了他好几个巴掌。”

“不过他们两个后来还是没分开，他同性恋的事情坐实，反而让他更坦荡。据说两个人依然相爱，异地，其实也很辛苦。你懂的，毕竟没什么人肯为他们祝福。”

唐佳走上楼，楼道里很暗，仔细看的话高处的墙角上还能看到蜘蛛网。水泥窗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大概多少块抹布都擦不出光洁如新的吧。扶手上的漆都脱落得差不多了，锈色衬托出斑驳。

(五)

上次离家出走时唐佳的妈妈默默地跟着她走了两公里，夜色再多漆黑，唐佳也能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她。她为了甩掉妈妈一口气跑出很远。

“别再跟着我了！你快回去吧！”

唐妈妈依旧跟着她。

“你快回去！已经很晚了！”唐佳频频回头冲着尾随自己的妈妈喊话。

走的远了，唐佳发现已经看不到妈妈的身影了，她拨通文娜的号码。

“你走到哪儿了?我在临时站这里。好，就在这里等你。”文娜急匆匆地赶来，唐佳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可能因为有你我才会这样放肆吧。我妈刚刚一直跟着我，我挺心疼她的不想让她跟着我，毕竟这么远。可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做混蛋事”“青春期叛逆我理解，可是别再让阿姨操心了，你看她那么爱你。”

唐妈妈给唐佳打电话：“见到文娜了没有？”

“嗯见到了，妈你回去了没有，别担心我了，我明天就回去。”

“我早就回去了，你们小心点。”

“好。”

唐佳不知道唐妈妈其实一直跟着她，直到亲眼看见她们两个碰头才打了那个电话的。

(六)

唐佳想起文娜唯一一次跟自己生气。

唐佳去文娜的家里做客，才知道文娜有个帅气的哥哥。

“你哥哥好好看，介绍给我认识可以吗？”

“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不不不，是晋升你嫂子的那种认识。”

文娜看唐佳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

“我劝你还是尽早打消这样的念头，你会后悔的。”

“为什么后悔？”

“除非你有本事让他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我劝你别跟我抢哥哥，我是认真的。”

“哈哈哈，莫非你有恋兄癖？”

唐佳当然没有听从文娜的劝告。暗自里打起文娜哥哥的主意。

“我和你哥哥约会了，哈哈，没想到吧!我觉得你哥哥人还是挺好的，起码我很喜欢。”

唐佳约会成功之后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忘给文娜留言。

“他不喜欢你。”

(七)

给唐佳开门的是位老奶奶。

“请问是文娜在吗？”

“找错了，没这个人。”咚地一声门被关上了。

竟然“查无此人”？唐佳更加迷惑了。

唐佳重新坐上了车。天气依然沉闷，但仍旧没有雨滴落下来。下场雨多好啊。唐佳想。

路途的颠簸和天气的沉闷使人昏沉，恍惚间唐佳好像进入了梦里。

唐佳看到了纪弘，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低头看着手机。大风吹过，身旁的大片鸽群默契地同时张开翅膀飞向别处。

“我们别再联系了。”唐佳热切地坐到纪弘的旁边听到纪弘说了这么一句。

是那种彻彻底底的断开联络吗？从此以后只能偷偷想念的那种？

唐佳想找文娜，这个时候怎么可以少了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文娜呢，哪怕只是跟她一起沉默着不说话也好啊。

然后文娜真的出现了，没有手持七彩祥云，但是周身也萦绕着淡淡的霞光。

“再见，唐佳。纪弘，我们回家。”

文娜挽着纪弘的胳膊离开了，没有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唐佳的头撞到了公交车的玻璃上。

(八)

唐佳把冰箱里的牛奶取出来，竟然结了冰碴。

“是谁把冰箱的温度调低了么，不然怎么会结冰呢？之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文娜，你去哪里了呢。唐佳想着。

唐佳又一次打开了电话本。文娜姓文么？好像不是的，文娜姓纪啊。

纪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