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先生《中国政治思想史》,完成于抗战期间,影响深远,而奠定他学术地位、1926年在康奈尔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政治多元论》,出版之后即佳评如潮,可惜尚未看到中译本,深以为憾!
读萧先生这本《问学谏往录》的漫忆文字,印象有两点:一是谦虚,二是质实。治学方法,各人不同,胡适先生的名言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萧先生以为,前面还可以再加四个字,就是“放眼看书”,因为不多看书而大胆假设,有“思而不学则殆”的危险,自然,看书而不大胆假设,也会犯“学而不思则罔”的错误。不曾放眼看书认清全面事实而建立的“假设”,只是没有客观基础的偏见或错觉,用这样的假设去求证,愈小心,愈彻底,便愈危险。萧先生曰:“近年来有若干欧美的‘学者’因急于‘成一家言’,不免走上这一条险路。”萧先生写这话是在1968年退休后,放眼目前学术界,这条险路上欧美的学者的影子似乎少了,人头攒动的正是中国的所谓“学者”们。这大概是因为,萧先生的度人金针,在“学者”眼中不啻一座压死人的大山,聪明人自然不屑笨手段。
萧先生另一项法宝,也非甚高论,就是记笔记,“阅书时看见有重要的文字便随手记录在纸片上。每晚休息以前把当天所得的纸片,按其内容分类,妥放于木匣之内以备日后随时查检引用。到了着手草写论文时,积存的纸片不下数千。事实上我无须取出这些纸片,一一重看。因为书中的文字经我用心看过,用手录过(所谓心到手到)之后,在我的脑子内留下了印象。不能过目不忘的我,采用这笨拙的方法,勉强做到了过手不忘”。这个办法,是许多老先生的经验之谈,有没有春风过驴耳,春风不知道,驴自己知道。
萧先生爱作诗,曾和吴雨僧、朱佩弦、曾履川相唱和,但他又明言,绝不想做诗人,这不是因为瞧不起诗人,其实他对诗人十分尊重和仰慕,但却短少做诗人的天赋。有天赋的诗人,书中提到一位,便是顾随先生。民国二十年,萧先生到燕京大学任教,当时顾随还是中文系学生,发表在《燕京周刊》的一阕“采桑子”,萧先生最欣赏:“赤栏桥畔携纤手,头上春星,脚下春英。隔水楼台上下灯。栏杆倚到无言处,细味人生,事事无凭。月底西山似梦青。”
萧先生立志专求“学”,不做“官”,所以不从政,不入党。这并非对国家前途漠不关心,好好教书育人,是亦为政。他也曾为报纸撰写文章,“把平日学思所得有关国家社会进步的意见提出供政府和国人的参考”。关于教育,萧先生相信,“粗浅的实用主义”是中国教育停滞的一个主因。这个判断,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信了。这种教育的结果,就是维持自身永远存在,看看现在,一目了然。民国三十六年,萧先生发在上海《观察》的《论教育政策》曰:“为了防止教育误入歧途,为了协助文化工作的推进起见,政府诚然应当酌情监督,然而不适当的干涉会使文教的生机枯萎。(中略)“讲学自由”只能在学校师生自动自择之下存在。因此政府对于文教机关的监督应当避免干涉课程的内容,教员的思想,以及师生的一切学术活动。国家把教育的责任交给学校,交给教师,而向他们责取应有的成绩,这才是合理的监督。“只有这种监督,国民政府不甘心,后来,他们携各种宝贝逃入了宝岛,现在,人民政府更不甘心,他们向何处去呢,这是个问题。
1949年,萧先生到华盛顿大学任客座教授,所在研究所本想让他授“中国政府”,但此刻已由梅谷教授讲授多年,加以“授这门课程必须涉及中共组织。我所知既少,更不愿去探究”,因此坚决地推辞了。我想,所知极少是托辞,不愿探究恐怕也带有不屑的意思。回忆录中涉及中共的内容很少,其中的一则,倒颇可以说明他对中共的观感,是不怎么好的。1946年,萧先生应邀到国立政治大学任教,八月上旬到南京住进介寿堂里的招待所,四五个月或迁入梅园新村四十四号住宅。“左邻是某‘在野党’的办事处。每天来往的人不少,时常有集会或宴会,大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盛况。晚宴后的余兴不是胡琴聒耳的清唱京戏便是联席接座的雀牌戏。歌声牌响,每至深宵。”此“在野党”正是G党,梅园宴会的东道主正是后来敬爱的周总理。
(萧公权:《问学谏往录——萧公权治学漫忆》,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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