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浓如墨，厚重的云层遮挡了月的光华。
鲜血染透了熊南风白衣，呈暗红，呈赭黑，如同用浓浆浸洗过一般僵硬。早已辨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蛮国太子的。
马儿早已不支重创和疲劳倒下，他强提着一口气，踉跄着走了一百余里。
那一仗打得着实激烈，蛮国军事强大，太子亲自披甲，熊南风带去的八万精兵全军覆没，雷将军一剑刺进他胯下的马屁股“三皇子，您先走，我们掩护！”“杀”的一声猛喊后，雷将军掉转马头，带领仅剩的三千人马冲进数十万敌军队伍。
他的命，是雷将军和众将士换来的。
那蛮国太子也是活该命短，情急中竟单枪匹马追了上来，溧水边，熊南风背部中了一箭，身上挨了两刀，最终一杆长枪取胜，直刺蛮太子心脏。
似乎到了一座小镇，模糊中有大红的灯笼泅在如浓墨的夜里，熊南风终于没能撑住，扑倒在地。
02
一辆华丽的马车撕破黑暗，四角悬挂的琉璃花灯闪着璀璨的光，金丝楠木的轸上雕着大朵的牡丹玫瑰。
马车陡地停下，马车里发出一声娇呼。
“刘伯，你怎么赶车的，若是摔到姑娘怎么办？”小翠爬起身，揉了揉脑袋，冲帘外的赶车人叱道。
“我倒是没你那般没用。”清冷的女声响起，发出声音的嘴角却弯出好看的弧度“刘伯，前面有什么？”
“姑娘，你不教我本事，还总是取笑我。”小翠跪坐在宽大的车厢里，望着纹丝未动的湘萝，嘴里嘟哝着“还能有什么，总不过是一只死猫死狗。”
“一个男人，手里有杆长枪，许是死了。”
“刘伯，你看看死了没有，如果没死，驮到我车上来。”
“这……要不还是让龟奴们来处理吧……好吧……”
“姑娘！你平时救下那些个小乞儿，丹娘已经格外开恩了，这可是个大男人啊……”小翠嘟着嘴开始碎碎念。
“无妨，带回去吧。”
03
熊南风缓缓睁开眼睛，四下打量了一圈，似乎是一个姑娘的闺房。
金丝粉纱帐，鎏金牡丹炉，金丝楠木八仙桌铺着淡粉绡冰桌布，粉紫地毯上团绣着红绿牡丹和桂枝，矮几上置一张焦尾琴，墙上悬着几副字画和一把墨黑却小巧的宝剑，剑鞘上嵌着六块椭圆形墨玉，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屋里，粉尘在光柱里舞蹈，像细小的精灵般把光柱拖到剑鞘上，鞘上的墨玉折射出幽幽的光芒。
试着动了动身子，每个汗毛都撕扯一般的疼，熊南风不禁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闷哼。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戴着瓜皮小帽十二三岁的男童探头望了他一眼，又飞快缩回身子。随即听到小跑声和一连迭的喊声“湘萝姑娘，湘萝姑娘，那人醒了……”
湘萝？没听过的名字。熊南风眯长了眼睛。
少倾，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熊南风努力转头望向门外。
来人着月白长裙，外罩粉金色纱笼。鹅蛋脸儿，眉不画而黛，颊不扫而红，唇不点而朱，瑶鼻儿直挺挺，浑身儿带着阳光的气息。云鬓微斜，不见任何珠翠，由一枚白玉簪轻轻挽着，几缕碎发调皮的垂到肩头。
四目相对，熊南风竟一时看得呆了。
“天下的男人果然一样。”湘萝对那眼神有些不悦，心里暗道。
“你……醒了？！”湘萝声音略带清冷。
“醒了。在下熊——楚国杜南风，随父亲四海经商，不料遇到山贼，逃了出来，多谢湘萝姑娘救命之恩。”熊南风依旧盯着湘萝的俏脸，眯长的眼睛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杜南风。”湘萝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忽而想起长枪上的“熊”字。这个人竟跟几日前战死的楚国风流皇子熊南风同名，难怪如此轻佻。
“刘药师说你只要醒来不久即可痊愈，你先休息吧，我去叫人给你端些肉糜汤来。”湘萝扫了一眼杜南风修长却布满细茧的手和微微隆起的太阳穴，款步出门离去。
04
湘萝是在洞庭湖边被丹娘捡回丹丽院的。
那时的丹娘是丹丽院的头牌，春日踏青，湘萝裹着襁褓和一柄小巧的墨剑装在木盆里，木盆被水波推倒湖边，丹娘从盆里抱起湘萝，粉嫩的小小孩儿也不哭，瞪着翦水般的眸子望着丹娘，忽而抬手去摸丹娘的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丹娘心里一动，就带了回去，打小培养琴棋书画。
湘萝没学过剑法，却好像天生会使剑，三岁就能将那柄墨剑配合乐曲舞得天衣无缝。
等湘萝及笄，丹娘接手丹丽院，对湘萝极是宠爱，湘萝只卖艺不卖身。
相较于歌舞，人们更喜欢看湘萝舞剑。
转眼五个月过去了，杏花漫天。湘萝在杏树下舞剑，熊南风身子已大好，这天却一反常态的安静，站在树下默默看着。
杏花随着剑花聚拢又散开，仿佛每一瓣都有了生命和灵性。
曲毕，湘萝额角已微微出了细汗。
熊南风走上前去，掏出帕子，抬手就想替湘萝拭汗。
湘萝眉头微蹙，轻轻避了过去。熊南风微微耸了耸肩，将帕子递到湘萝手里，复又露出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湘萝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继续去闯天下啊，不成为盖世英雄，你怎么能爱上我？三个月后，我来娶你！”
湘萝轻笑着摇头，唇间轻轻蹦出两个字“荒谬。”
一阵风吹来，落英舞了满天，空气里带了些初春的湿意和微寒。
05
善堂的角落里，小乞丐脸色苍白，汗水打湿了破破烂烂的衫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湘萝将手里的食盒塞到小翠手里，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将手轻轻覆在小乞丐的额头上。
“这么烫！杜南风，你腿脚比小翠快，快去将刘药师……”湘萝回头对着身后喊道，看到小翠才顿住“小翠，快去把刘药师找来！”
小翠露出一脸笑“姑娘，你是想那个“登徒子”了吧！我早就说了，他其实并不坏。”
“他不坏你怎么不跟了他去啊，瞎贫嘴，你快去找刘药师吧！”
湘萝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突然这么依赖杜南风，这些天来，竟屡屡犯这种错误。
“姐姐，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湘萝面前。
湘萝接过玉佩看了看，那是一块圆形羊脂，正面盘着一条龙，恰恰眼睛那里一点墨黑，使得那龙仿佛活了一般。背面只刻了个字“熊”，湘萝心里一惊，想是跟那杆长枪一起得来的吧，难怪不敢自己给我。
“你收着吧，等病好了，看看能不能去换些银钱，做些小生意。”湘萝把玉向小乞丐递了回去。
“哥哥也给了我一块，让我先去换些钱，我舍不得，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有了玉佩，他就能认出我了。”小乞丐并不接湘萝手里的玉，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块，那是一块普通的白玉，成色很不错，估计也能换些钱。
“傻孩子，他不会回来的。”湘萝抬手揉了揉小乞丐的头发“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病治好。”
“不，哥哥会回来的。”小乞丐坚持说“哥哥从来都没骗过我，你没空的时候他也常来看我，还教我习武，可惜我很笨，总也学不好。”
小乞丐的眼神黯了黯，随即又兴奋的说“不过哥哥说了，习武的事不急，他先回家处理一些事，然后来接我们，会一直把我带在他身边。”
“我们？”湘萝问小乞丐，随即又笑着轻摇了摇头。
“是啊，还有姐姐你啊，所以哥哥让我一定要把玉佩交给你。如果你不收，我就没脸再见哥哥了。”
湘萝低下头，眼光落在反面那“熊”二字上，这是国姓，如果小乞丐真的拿去卖了，说不定会因此惹祸上身，也就不再坚持。
06
“放肆！”楚国国君猛的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水晶盘里的点心跳了几跳“你一向荒唐，这次若不是念你侥幸杀了蛮国太子，如何能抵住那些大臣的弹劾？谁料你竟如此不长进，要娶青楼女子为皇妃！”
“这是儿臣自己的事，儿臣心意已决，不娶此女，儿臣愿终身不娶！”
“你，混账！如此不孝，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母妃？”
“休要提起儿臣母妃！”语罢熊南风拂袖离去，走到门口忽又顿住转身“再给儿臣十万精兵，退敌千里以外，父皇只需许诺儿臣的大婚自己做主！”
自此熊南风一改荒唐皇子的风流秉性，不分日夜操练精兵，熟读兵书。
边关战事，因蛮国太子的死去，倒是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大乱之前的宁静，蛮国必会展开疯狂的报复。
转眼8个月过去了，蛮国再次来犯，楚国屡屡吃了败仗，多个城池连续失守，蛮大军已经快接近洞庭。
熊南风决定再次出征。
07
湘萝正在杏树下舞剑，小翠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对着她喊“姑娘，姑娘，回来了，回来了！”
“冒冒失失，什么回来了？”湘萝停下手里的剑，嗔了小翠一眼。
“杜南风，不不，三皇子熊南风，他回来找你了！”小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三皇子？熊――南风？”
“是啊，杜南风竟然是三皇子……”小翠连珠炮般的一连迭声，湘萝已经越过她往外走去。
“姑娘，你等等我啊――”小翠赶紧追了上去。
湘萝推开房门，熊南风背对着门望着墙上的字画出神。一身战袍，风姿飒爽。
听到门响，熊南风慢慢转过身，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话。半晌，熊南风才轻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不是来娶你的，边关战乱，已经快到洞庭，我必须先以国事为重。”
湘萝不说话。
“如果我能平安回来，一定不负当日之约，你等我。”他瘦了很多，黑了很多，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良久，湘萝缓缓开口“我跟你去！”
“不行，刀剑无眼，我无法护你周全！”熊南风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无需你来护我，自保即可无虞，你不同意，我自己也会偷偷跟了去！”湘萝更是坚决。
08
旗正飘飘马正啸啸，蛮国君亲自督战，半月来两军实力不相上下，战场厮杀声响震天际，一直呈胶着状，熊南风经验毕竟还是浅了些，也许再过两三日，便会败下阵来。
战车中观战的蛮国君突然发现一身暗红战甲的熊南风掉转马头正欲逃跑，忙带了侍卫跟了过去。
追至洞庭湖畈，前方无路，熊南风只好停下马，蛮国君挽箭射了过去。
箭，自熊南风后心直透前胸，熊南风在马背上晃了晃身子，落进了洞庭湖，激起几丈高的浪，浪平，早已不见了熊南风的尸首，湖面开出一朵硕大的血红的莲花。
蛮国君下马，望着湖面，仰天大笑“天助我蛮，楚三皇子，果真是个胆小懦弱之辈！”
笑声还未停歇，一杆长枪横空飞向蛮国君后脑，蛮国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蛮国君已头颅爆裂，身子晃了几晃便缓缓倒地。
“湘萝！”随着一声惨呼，另一个着暗红战甲的身影投进洞庭湖。
09
蛮国大败，新君继位，派使者前来楚国谈和，愿割让十座城池，每年进贡黄金百万两。
熊南风在洞庭湖搜寻了整整三个月，始终没有找到湘萝的遗骨。三个月后，洞庭湖突然开满了红色的莲，风吹过湖面，莲随风而笑，煞是好看。
楚国君追封湘萝为湘夫人，建了湘夫人庙，日日香火不绝。
熊南风拒绝太子的封号，当了闲散皇爷，云游四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洞庭湖畈，经常有人远远看到一男一女泛舟湖上，男子吹着箜篌，女子舞剑，满湖的莲跟着女子的剑花起舞。
奇怪的是，等人走近了想一看究竟，除了满湖迎风而动的莲，哪里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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