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我夜里睡得很死。
半夜里,奶奶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站着,眼睛睁不开,继续做梦。
突然疼痛让我跳了起来。原来是奶奶使劲掐我的手。
我睁开眼睛。看了眼前的奶奶一眼,打了一个激灵。睡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昏黄的煤油灯下,奶奶表情扭曲,呲牙裂嘴,脸色蜡黄,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大声呻吟,一手拉着我一手按着肚子,一条腿半跪在地上。
床前放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大半碗水。碗上还着两条筷子,筷子上面又站着两根筷子。(看来奶奶已经求过鬼神,不管用才把我叫了起来。)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怎么啦?
我吓得大哭起来。
我肚子痛的厉害,快去叫你表姨妈他们来。
哦!
我一边答应一边止住了哭声,抽抽嗒嗒的拿着那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去开门,门一开一阵风吹来,灯熄了。我摸到火柴,重新点上灯。一走到门边。风又把灯吹熄了。其实风并不大。只是那个灯焰实在太小了。
奶奶的呻吟声,一声紧似一声。我只好把灯点好放在家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天是个阴天。而且,应该是没有月亮的日子。所以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手脚并用摸索着朝前走去。脚贴着地面慢慢地移动,手则前、左、右的巴拉。根据摸到的东西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表姨家离我们家不算太远,也就五六百米。出门往右拐。有一条路还算平坦的路过去。
刚出门时还不觉得特别害怕。一来是着急要去找表姨他们来救人。二来那好歹是自己家门前的院坝。
前面不远有一棵大树。大约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
那是一棵神树。小镇,甚至这十里八乡的人。谁家不会生孩子啦,谁家祸事不断,谁家有人生病久治不好。都会请上先生到这树下来。供上清酒、米饭、粑粑、豆腐、刀头(一块煮的半熟的四四方方的五花肉。)。现场还要杀一只公鸡,把鸡血洒在纸钱上。然后,点上香烛。烧上纸钱。先生围着树念念有词的作法。还要在树上挂一块红布条。挂上去了就没有人取下来。所以那树上挂了许许多多的红布条,远远的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神秘而诡异。
那时的小孩都没什么玩具,外面玩伴又多。如果哪里有一棵大树,必定是孩子的乐园。可是这附近的孩子都被告知不要到神树下面去玩,因为怕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树神。我八岁的时候才去的望谟。当天就被告知不要到神树下面去玩。
你如果到那下面去玩,小心你的皮子。
父亲如是警告我。
挨打对我好像没有太大的威慑力。可是我听人家说那树神得很,它身上流着人的血,对此我是将信将疑。一次我上山去砍柴路过那里,看看周围没有人,就用柴刀朝那树狠狠地砍了一下。让我大惊失色的是,那树上真的渗出了红色的液体,虽说跟人的血不一样,可树上能流出红色的液体,那时的我真的没有见过。更神奇的是,也不知是那树显了灵。还是我被吓到啦?还是我正好感冒了?反正我的头疼了好几天。我没敢把砍树的事跟奶奶讲,可是更神奇的是,奶奶看见我生病了,就泼了水饭,烧了纸钱。嘴里念念叨叨,其余的我不记得了,但是其中有两句是: 小孩子不懂事,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仙家望仙家高抬贵手放过他。然后我竟然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后来我是真不敢到那树下去玩了。就是平时走路也尽量离它远点。
风吹过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树上有鸟窝。不知是本来就没有睡着,还是半夜醒来的鸟们。发出很小声的叽叽喳喳声,有点像人在说悄悄话。完全不像白天的鸟叫声那么响亮,清脆悦耳。听着有点渗人。
因为天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的想象力变得异常的丰富。有童年独自待在野外黑夜里的朋友可以脑补一下,我当时都在想些什么。
我停住了脚步。甚至有点想往回家的方向跑。可是一想到奶奶那个痛苦的样子,我又只好摸索着朝前走去。
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赶紧生生把它压了下去。脚步也放的特别轻。仿佛这样就可以不惊动树神
提着心吊着胆,抖抖嗦嗦,战战兢兢。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树上鸟儿的喳喳声和树叶的沙沙声。离我越来越近,然后又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树神居然没有猝不及防地将我一把抱住。也没有提着我的后领子把我拎到空中。
正庆幸着呐!我的毛根突然一炸: 在我视线的前下方。有两点绿莹莹,蓝幽幽,弱弱的光亮飘来飘去。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那是我的幻觉。可我很快就证实了它们是真实的存在。他们就在我的前面飘飘荡荡,一会儿是一点,一会儿是两点,一会儿两点都没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这不就是我听说了很多次的鬼点灯吗?故事里的鬼只在晚上出门,出门必然提着绿蓝绿蓝的灯。
我的头一下子仿佛变得很大很大,头发根根乍起,身子好像忽然没有了重量,而脚下仿佛套着千斤的锁链。我机械的挪动着步子,好几次自己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这个时候,我没有回头往家的方向跑。并不是我有多乖巧懂事,能临危不惧,一心想着要找人来救奶奶的命。而是我已经恐惧得把逃跑这件事情给忘啦。
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不再用脚摸索。手也不再巴拉,现在想起来很奇怪。我竟然没有摔倒。也没有撞到墙上去。
我就那么走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前面那两点飘飘忽忽幽幽的蓝光被我脑补成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厉鬼,下一刻就会挖我的心喝我的血。
喵……
一声猫叫把我从阎王殿门口拉了回来。
喵……
又是一声。
原来是一只猫。
经过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猫的眼睛晚上也能发出亮光。
那只猫无声无息的在我前面走,一会儿朝前看,一会儿回头看我。我看不见猫,只看见它那两只绿莹莹蓝幽幽的眼睛。
你这瘟杀的。
我骂起来。
汪汪……汪汪……
那是徐毛毛家的狗。
豹子扛的,你是想要下汤锅吗?
我又开始骂狗。
那只狗。平常经常跟我玩的。一听清楚我的声音就不出声了。
身子还是有点轻。不过好歹又成了自己的了。脚还是有点软。不过总算不再左脚绊右脚了。
一阵小风吹过来,我觉得后背冰凉。伸手一摸。后背全湿了,衣服湿哒哒的贴在上面。
你这瘟杀的,有本事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我继续骂那只猫。心里却对它充满了感激,平常我不喜欢猫。所以不跟猫玩。这是谁家的猫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骂它,心里却祈求它不要离开。而它仿佛明白我的意思。它一直在我前边走。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它虽然吓到了我,但也给了我最温情的陪伴。
到是徐毛毛家那只狗。平常跟我玩的那么好,见到我摇头摆尾的。我有了什么好吃的也都给它留一点。关键时刻却对我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在它的狗窝里睡大觉。
后来,表姨他们是怎么到的我家?我奶奶是怎么治好的?我全不记得了。
一想起那个夜晚,我就只记起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颗沙沙作响的神树,尤其是那对绿莹莹蓝幽幽的猫眼。
如果你有缘读到这篇拙文,多半会觉得那个在黑夜里行走的小女孩儿,非常可怜。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会觉得,上天真的不会白白让我们经历什么。
有过那次经历。我便具有了两项不算什么本领,却十分有用的特质: 一是我在黑夜里的适应能力很强。走夜路,我一般不打手电。我觉得那样麻烦,而且反而碍事。再一个就是我变得十分胆大,在那之后的余生当中我很难遇上比那更恐怖的场景。就算遇上了,我多半也会想,也许不过就是两只猫眼吧。而且很多时候,事实还真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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