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外祖母已经过世15年了,他们刚过世的头两年我还时常在梦里见到他们。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工作、结婚生子,年龄越来越大,事情越来越多,他们在我的梦里出现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最近的几年,我甚至一次也未梦到过他们。虽然梦不到了,但是他们的模样,我都还记得;他们待我的好我都还记得。
我小的时候几乎是在他们家长大的,那时的许多事情还记得,特别是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外祖母做粘豆包的情景,一回想起来如在眼前。
每年冬天,外祖母都会蒸许多粘豆包。蒸好了就搬到外面去冻,冻实了,就收在几个布袋里,然后挂到仓房去。是不能平放的,须防老鼠偷吃。我那时,单以为他们因为爱吃这东西,才每年都做。后来,长大了些,才懂了,因为日子艰难,细粮是不能每顿都吃的,所以到了冬天才做许多粘豆包,差不多半个冬日都要靠这小东西充饥呢。
好像是腊八左右吧,天气很冷了,要做粘豆包了。外祖母把米淘好,然后装在袋子里,把袋子放在饭桌上控水。饭桌要倾斜摆放,大约一下午的时间,水控得差不多了,由我和外祖父驮着去村口的磨坊磨成细面。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两旁的人家都已亮起了灯火,每家每户的烟囱上都冒着白的烟。外祖父推着车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那时的冬天似乎没有现在这样冷。或许也冷,小孩子不觉得吧。
到了磨米的地方,需要排队,这时节有很多人家要做粘豆包,磨米的机器只有一台。那时,最怕的就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磨坊主人要去推闸了,就赶紧用双手捂了耳朵,仍觉轰隆隆的。大人们在嚷叫着,听不分明说了什么,似乎他们也听不分明,只得边嚷边用手比划。感觉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栗,不明白那铁家伙如何有这么巨大的威力。
终于轮到我们了,我帮着外祖父,用一个小盆向机器里倒米。顾不得机器的轰鸣了,尽管心收得很紧,仿佛那轰鸣声在身体里面来回穿梭。看着刚刚倒进去的米,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神奇的同时又感觉有些害怕。终于磨完了,机器停止了轰鸣,我长出了一口气,得了轻松。外祖父蹲下去用一个小搓子向事先准备好的面袋里收面。我站着,撑口袋。外祖父十分小心地收拾着,一下,两下……怕弄洒了面粉,极认真的表情,这表情直到多年以后,我仍记得,仍能清晰地描述。
面粉收得差不多了,搓子已不能发挥作用,可是那缝隙里面仍残留着许多面粉。我看见外祖父慢慢地跪下去,他的腿和腰都有毛病,我知道他跪得很艰难很辛苦。他终于跪了下去,用扫帚一下,两下……轻轻地向外扫着那些残留在缝隙处的面粉。终于扫完了,差不多有一小捧。他拿着搓子将这一小捧面收起来,倒进面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扶着机器慢慢地站起来,一样很艰难很辛苦。
我帮他把面袋放到车子上,便往回走了。依然是他在前面推着车子,我跟在后面,看远处人家窗户里照出来发黄的灯光,依然不怎么感觉冷。
到家了,外祖母早已将水烧开。这时候,外祖父就去仓房取出那个特大号的铁盆来,倒进面粉,倒进水,开始和面。这是一件费力气的活儿,往往由外祖父来做。要和上很长时间,看得人不耐烦。终于和好了,将面盖好,然后掀开席子,把面盆放在最热的地方,这还不行,外祖母还要找出外祖父的一件旧羊皮袄,捂在面盆上,严严实实。终于弄好了,等着明日发酵就可以了。可是仍不能歇下,还要制做豆馅。这个工作基本由外祖母一人完成,外祖父已经坐在炕上就着他自己制做的五香花生米喝上烧酒了。我在一旁看电视等着外祖母的豆馅做好了吃上一团再睡觉。那豆馅里面是放糖的,甜面可口,是小孩子的最爱。
第二日,吃过早饭便要做粘豆包了。碗盘捡下去,桌子就留在炕上。外祖母掀开羊皮袄,打开面盆,用手揣揣面,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发了,发了——她和外祖父围着桌子坐下,每人一块面团,一个小匙,用来挖豆馅,于是开始了漫长的制做过程。我嫌絮烦,坐在旁边看电视或者去外面瞎跑一气。也有邻居来帮忙的,脱了鞋子上炕,外祖母给点了旱烟,一面接着叼在嘴上,一面伸手来帮忙了。自然要絮叨一番家长里短,都是我所不关心的。
终于轮到我的工作了。粘豆包摆了半桌子,外祖母就取了帘子,将粘豆包一个一个摆进去。还要在每个外面都包上一片苏子叶,这样蒸出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儿,苏子叶也可以吃下去。终于摆满了,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像一排排可爱的兵士。我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向那灶下加柴火。渐渐地,锅里面可以听见水响,滋滋滋……再过一会儿,就有白气蒸腾上来。这个工作需要点耐心,性急的人是做不来的。其时我也有些不耐烦,便隔了那窗玻璃,向里面张望电视剧里的人物,一面希望能早点开锅。渐渐地,灶台四周蒸腾上来的白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已不能很分辨事物,玻璃窗也早已模糊,看不清里面电视上的人物。我知道,快好了,工作要结束了,到蒸下一锅,可得一刻的轻松。
外祖父从屋里走出来,让我扫净灶台口的柴火,我便知道他准备揭锅了。果然,就见他将捂在锅盖四周的毛巾一类逐条揭下去,然后,握住了锅盖的把手,猛的一下子提起,顿时,一大团极浓密的白气呼的一下冲了上来。先是向上向上,快到棚顶了,再慢慢地向四周蔓延开去。终于,包围了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什,每一件物什就这样被热气笼罩着,全看不分明,似是而非,很有些神话电视剧中仙家的境界,我一时展开许多联想。然而,这不能持久,外祖父将门推开,热气一股脑往外跑,终于越来越淡,越来越清,每一件物什都现了原形,一切都渐渐地恢复常态。便可以看见那一锅呆头呆脑、笨拙可爱的粘豆包了。真真是一锅金黄,满屋香气。
接下来就是起豆包了,这是一项技术难度很高的工作,只有外祖父一个人做,我们是不插手的。因为稍有不慎,很容易弄破那些可爱的小东西。外祖父一手按着粘豆包,一手拿着一个形状与饭铲类似的小木板,先在事先准备好的半碗凉水里蘸一下,然后极轻松地便铲下一个粘豆包来,自然从容得很,并不显吃力。我一面欣赏着他那潇洒的动作,一面注意到他的鼻尖上挂着一颗清涕,晃来晃去,始终没掉,亮晶晶的。
铲下来的豆包放在事前用高粱杆编好的帘子上,那也是一件技术性极强的活计。都铲完了就端到外面去冷冻,小半天的功夫就冻得实实的。搬下来一个在兜里揣了,再搬下来一个拿在手里,呼朋引伴,边跑边啃上一口——香、甜、脆,是农村孩子很好的零食。
15年过去了,我不能忘记那些憨憨的粘豆包,还有粘豆包出锅时满屋子的热气,以及我帮外祖父去磨面,去时的路上和回来时的路上,他在前面推着车子给我留下的背影,以及那夜的风、远处人家或明或暗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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