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中往事
(一)
我出生在千禧年的江苏,那是个冷冷的冬天,苏中的小镇不意外地飘起了小雪。严格来说我是没有看到这些的,雪花和季节是父母在童年时期对我的转述。在长大以后,我把漫天纷零的雪花,吹人刺骨的冷风一一转述他人,于是便也这样,完成了生命故事开端的叙述。
我在镇上的医院里出生,在镇上度过了短暂的童年,就如同那条贯穿小镇的运河,迭迭运送江水向东流去,时间在我身上流转出无痕持续的模样。而也是在那条河边,我认识了秦云。那天的夕阳灿烂,落日靡退进河水,漾成一回回的金波,秦云向西面奔去,踩起一阵一阵的尘土。歌声在远方一围一围升起。镇上新开了家冰淇淋店,母亲给我买了一个草莓单球,我坐在她摩托车后座上,她一边迎风而行,我一边用勺子勾起粉红色的冰淇淋送进嘴里。到达那条河流的时候,他仍在奔跑。我问妈妈,他是谁啊。她说是我们的邻居,上个月刚搬过来。你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我说,算啦不用啦,快走,冰淇淋快化了。
纺织厂的宿舍楼面迎运河,我家在四楼,推开铁门看到风里的江水不停地涌动。河的对岸是小学和医院,更西边的人民路上有邮局和炸鸡店。还有新开的冰淇淋店。吃完冰淇淋,心地又想再尝一个,我偷偷从储蓄罐里抽出张五元纸币,有些怯地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作大声响说,妈,我去见见新朋友。母亲说,别走远啊,六点回来吃夜饭。我乱奔下楼,踏楼梯如同拨浪鼓,发出清脆爽朗的节奏声。下楼之后我发现他不再跑了,面对江河伫立不动,夕阳到了最后的辉煌,落在他头上变成一帧帧融金,风吹过去,几缕散着的头发就颤颤巍巍。我走到他旁边,抬手碰碰他的肩,说,去吃冰淇淋嘛,我请你。
那天我们花了三块钱吃了一个单球,他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其实我原本预想五块钱买两个单球,这样即使被母亲发现偷偷拿钱出来,他能打个掩护,毕竟交朋友也是要资本的嘛。可他说,冰淇淋我半个就够了,你请我吃干脆面吧,那个好吃。于是后来我们沿着夜晚中的河流又去了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五毛钱一包,我们买了四包。在小店昏暗的灯下他熟捻地一包包拆开,发出袋子被撕扯地声响。他没有过多关注面,倒是拿起躺在袋子里的小小的幸运卡借着光眯着眼看。最后又失望地放下。那天,我一个人吃完了四袋面,干硬的面条在嘴里横冲直撞,沁出了血,咸咸的。过河的时候我不停念叨,为啥他突然不喜欢吃干脆面了呢。
秦云的妈妈是云南人,九十年代来到这个小镇。那时江苏的经济开始起飞,苏南苏中兴起了开厂的热潮,在九十年代的苏中,几乎每个小镇都有一个大工厂,日夜流水作业,劳动创造财富价值。母亲就是那个时候进厂的,一周三班倒,在工厂昏暗的灯和飞扬的灰尘里日复一日重复工作。而起飞的经济也带来人员的流动,秦云的妈妈也是那时候来的,从云南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江苏的最东岸,在这里定居,第二年找了一个当地的男人结婚,第三年生下了秦云。一开始他们住在小镇的最西岸,后来听说那男人做工的时候不小心卷到了两根手指,被辞退回家,三个月后只身去了北京。此后小镇上再没有人看到过男人。过了两年家中的长辈全都过世,他们便从小镇西头搬到了宿舍里,住在宿舍楼的顶层。宿舍楼建于九零年代,十几年的风雨和黄金时代的远去,它比时间更晓得时间的残酷性,老老一副垂暮光景。早些年的时候,纺织厂还很风光,织出来的棉一度销到国外,后来就逐渐没落了。女人向厂里提意见,说是顶楼年久失修,风雨一来家里就水漫金山,要厂里出钱修一修。那时候厂里的效益已经不乐观,厂长一开始是不答应的,一个月后不知道为啥突然又改口批下了一笔钱,不久在平平的天台上就竖起了红色的屋顶,早上一群鸽子列着队围着它绕啊绕的,看上去宏丽壮观。厂里的人说,女人真是厉害,竟然能敲开厂长的金库。要是个男的,这事儿估计就栽了。当天晚上,几块砖头从外头飞进来,没落进其他人家,不偏不倚打着了白天说闲话的这家。这人光着膀子跑出来,被凉风冻得一惊,定眸一看,走廊里人的影子和夜的影子叠一块儿,啥都不见。乌鸦嘎嘎叫了起来,他鼓了两下腮,声音抖着说了句,他妈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秦云开始买干脆面。我后来知道,秦云对干脆面没啥兴趣,还是里面的抽奖卡比较吸引他。那两年的特等奖是北京五日游,廉价的包装袋里包裹着宏伟的梦想,他想着这是他去北京最轻易的方法了。他告诉我,他要找到他的三指爸爸。我说,他要死了咋办。他闷了声,捱了半分钟说,那我也要找到他。我说,我爸中午给我带炸鸡,你来吃吧,加了甘梅粉。他说,好,我在小花园里等你。
开过年去是个和煦的春天,候鸟从南方大片大片地归来,两只燕子在宿舍楼下衔泥捡枝筑了巢,到六月春日将尽时又添了六只小的,另筑起一只窠巢用于安放。小的燕子还不会飞,窝在巢里吱吱喳喳等父母捉来虫,张了嘴就吃,一会儿又吱吱喳喳起来。秦云没事儿就跑到楼下,盯着燕子巢看呀看的。寒冷的冬过去了来了温暖的春,温暖的春过去了来了热烈的夏。男人的杳无音讯换来杳无音讯。秦云买完几百袋干脆面,自己觉得被骗了,那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像藏在迷雾中的宝岛,他在海里一直绕圈怎么走也到不了。直到在电视里看到报道,干脆面的特等奖是一个噱头,他在夏天的一个傍晚,暗恨恨地把所有“谢谢惠顾”洋洋向河里一洒,漂游的他的希望也死了,流到不知道大海还是大洋里了。
九月我上了一年级,开始早上七点半晚上四点半的规律生活。苏中的小镇日子安稳,少有波澜,工厂不复往日荣光,仗着过去的关系和名气继续运作,支撑起整个小镇的经济。女人管秦云管得很严,每天到家就被关住做作业,做完了要听磁带,声音开得很大,外国女声幽幽从楼上飘下来,像无影的鬼魂。有时候女人上夜班,他先假装睡觉,等她出门后偷偷溜出来,阖上斑驳铁门,在月光下迎着风沿河行走。小镇的夜色寂寥,没有高楼,远处几点光火微明,是日夜不息的流水线在吞吐夜晚。我卧室的窗正对河流,我在入睡前习惯向外望去,有时看到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呆,托着脑袋,和电影里演的一样。有时候也会站着或小步地走,影子被月光熏得长绵而模糊,。第二天我和他一起上学,他又是微微笑着的,穿戴整齐,红领巾在胸前飘扬。我们一起穿过拥挤的人流,跨过运河上的桥。学校里他对我很好,中午我留在食堂里吃饭,他出校门经常给我捎东西吃,之前是干脆面,后来有冰淇淋和炸鸡。他平时的言语很少,像走在影子里的人。
我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请他到家里坐坐。我转达邀请后,他在迟疑后答应了。那天,他踩着黄昏的阶梯渐次而下,到了四楼,天色落去最后的温黄。整个饭局氤氲沉默的温柔,他落座在桌前,母亲不停地给他搛菜,菜一到白瓷碗里他就道谢,然后不说话地吃完。饭后我们到河边散步。我说,秦云,你将来什么打算,还去北京找爸爸么。他说,嗯,我相信他还活着。我说,我爸妈最近挺奇怪的,神神叨叨,我晚上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出去关铁门的声音。奇怪吧。不过最近给我零花钱倒是给得挺勤快的。别想啦,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吃炸鸡。
(二)
廖小冬比我小三岁。那天我在和河边走,他在车上看到了我。我其实也看到了他,但他不知道我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所以都没有呼唤喊叫。后来他邀请我去吃冰淇淋。那时我的心境已经很糟,需要依靠不断的行走来稀释眼前的困难。我们变成很好的朋友,因为某种程度上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廖小东的爸爸在小学里教数学,只有四十岁吧,却显得很老气。喜欢穿着件棕色的革衣,里面是深蓝T恤,灰色羊毛衫依次套进。另一件喜欢的是在办公室里泡茶,看网络小说。办公室在每层楼的最东边,每次去要横跨半个教学楼。冬天冷得血都要冰了,我跑过去,唇边呼出的热气和他办公桌上腾起的水汽一齐升起,扑在窗户上就朦胧一片。我升入三年级后,他成为我的数学老师。总的来说他课上的不错,上课声音洪亮,底下睡着的学生很少,睡着了他也不会去恶意地惊扰学生的好梦,只是下课后轻轻告诫,有长者风范。我妈曾经找过他,比我还战战兢兢地问我成绩,他告诉我妈我脑子难得的好,好多次的前三,我妈就一边露出感激地笑,一边说,是您教得好是您教得好,他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晚上我和小冬一起回家,踩着落日而歌。我们路过炸鸡店和冰淇淋店,中午他爸给他买了炸鸡,吃得满口都是油,腻了,晚上就不想买了。接着踏上那座老得被风吹脆的水泥桥,走五分钟到纺织厂宿舍院。晚上我妈上夜班,我偷偷溜出来,沿着河行走,吹月亮下的风。我知道小冬透着窗在看我,可我看不到他,所以没有和他打招呼。走着走着,我又开始想,我爸什么时候回来,越想越有被眼泪洗刷的冲动。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到北京,其实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到。我偷偷找了地图,发现北京比我想得还要远一点,沿海岸线往北走,江苏,山东,河北,拐个弯到北京。怎么搞到火车票的钱是个问题。我想了想,或许可以向廖小冬借。
我六年级那年,廖小冬三年级。那天事情搞得很大,情况很复杂。其实那天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春天,普普通通的中年夫妻到普普通通的苏中小镇,找到普普通通的廖小冬,说,我们是你爸妈。他说,我妈在厂里,我爸现在在四楼的办公室里。你们是不是找错了人了。我是廖小冬。男人说,是的,就是廖小冬。我们是你爸爸妈妈。这样,你带我去找你爸爸,我们谈一谈。廖小冬还是一脸迷惑。
远处的宿舍楼上传来一阵哄哄的声音。小冬的两对爸妈边哭边打了起来。宿舍楼底下聚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像燕子叽叽喳喳。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的亲生爸妈想要带他回苏南,他们说,当年遗弃他是不得已的,这次是补偿。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他沉默了一会儿,月光把地面照得如同霜白,风温柔地吹啊吹的,他说,我爸妈对我很好,我要想一想。我问他是哪个爸妈。他说,现在的这个爸妈。我说,现在的爸妈是哪个爸妈。他被问得有些凄凉,他说,养我大的爸妈。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在他回家前,我和他说,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要去北京。夏天去,争取冬天回来。
他说,再说吧。我现在心很乱。
(三)
那天我的亲生父母到半夜才离开。父母在家里捱了整夜不说话,空气粘稠如同死水。半夜的白炽灯盈虚幻的亮,我长时间站在灯下,一切都好像变成重重叠叠的影子。我有点惧怕 。我像淌在河水中间,就要温柔地落去。在天要亮之前他们问我要怎么选择,留在苏中,还是去苏南,像燕子一样飞到南边。我抬头,被光晃了一下,说,爸,妈,我不知道。父亲,说,不早了,先去睡吧,明天我帮你请半天假,不急的。
我说,那我下楼走走。
下楼梯的时候,响出一阵阵鞋与地的碰撞声,暗中灰尘扑迭而起。到二楼的时候我用力地跺了脚,声控灯没亮,夜和之前一样惨淡。我突然想起,上个星期的时候灯就坏了,之后我每天踏来踏去,到头来结果还是没变。我有点难过,风一吹眼泪就要掉下来。到底楼向西北角一瞥,樱树还没开花儿,夜里它站立着,展着枝条,孤零零的,有点寂寞。这树是我出生前一年,纺织厂的阿姨从苏南带回来的,栽在了院子里,没几年阿姨就去了苏州工作。父亲说,我会说话的那个春天,这棵树刚好开了花儿,半透明色的。后来我们每年都来看,年年岁岁花相似,时间在花瓣里是凝滞的,我在里面从容长大。过了一会儿,我不再看树,转身走向大河,秦云坐在石头上,双腿垂下。他张望着黑色的眼睛等待我。
后来我的亲生父母回了苏南,留下了一个期限,让父亲母亲好好想想,让我在下一个春天到来前做好决定,到时候他们会再来。要走的时候,他们带我去小镇上的超市,买了好多糖和饼干,告诉我要好好学习,给我塞了一个红包。那天天阴阴的,好几天没落雨,空气混着干燥的倦怠,马路上响起汽车的鸣声,随即卷起尘埃飘得老高,一会儿又飘飘然落下去了。下半天的时候空中下起了小雨,绵绵酥酥的,渲染离别的气氛。然而我记不起有什么悲伤,反而挺开心的,看着载着他们的车,阻在红绿灯前尾灯变成长亮的红色。更开心的是,回家以后我拆了那个红包,里面有两千块钱,我把它放在枕头里,没告诉父亲母亲。
后来我把它交给秦云。在夏天到来之前,十三岁的秦云坐上北去的火车,在喧闹中离开长养他的苏中小镇,沿长长的海岸线途径山东,河北,穿过平原和山脉,在十二个小时后到达北京。
而我的日子安安稳稳过着。和往常一样地上学放学,时序平稳如同镜湖。晚上我盖薄被入眠,大多无梦,醒来时天已熹明。候鸟驻留两个季节之后,在秋天扑簌簌向南方飞去。在秋天里小镇是灰色的,落叶落在水泥路上成为静默的物语,落到水里就荡游变船只,无所目的,散漫而行。有时候我会想起秦云,河流就变成一个个会说话的夜晚。
一个灰色的下午,女人踏了塑料凳,伸长手臂晒衣服,衣服上的水不停地在滴。风吹啊吹的,吹落了小镇里的花,吹走了天上的云。我在家里写数学作业,无言解着一元一次方程,过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想到,漫长的秋天过去之后,冬天就要来了。女人发现秦云跑了气得发了疯,在老桥上四处发寻人启事。我拿了一张,寻人启事上的秦云穿着红色绵衫,胸口印着条乖乖的小狗。他在甜甜地笑。苏中小镇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有天他会坐去时的火车再回来,脸上有倦怠而甜美的笑。
(本文刊于中国校园文学10月刊青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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