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殊途

景运年间，京州石峡镇曾经有个村子叫白露村，村子位于镇子的最南方，不大，连绵的青山攥着一把青青的土地，玉带河沿着山脚蜿蜒，人口不多，风景宜人，天然的小村落，古朴又温存。

村子里的人们依山傍水，农耕为生，自给自足，因地势的原因，外人很少进到山里，山里人也很少去外面，只是偶尔有一两游方僧人或医者寻药至此，听说民风淳朴，景色秀丽，倒是一片世外桃源。

大山的外面，是一片热闹的天地，酒肆茶馆，往来客商，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无疑是此处最有趣的谈资，从浩浩荡荡的漠北到烟雨蒙蒙的江南，从遥远的苗疆古村落到就近的白露村，游方的郎中抚着半绺胡子，笑眯眯地诉说着村中秀丽的风景和淳朴清丽的姑娘，酒肆中多是长年在外奔波的男人，旅途寂寞，听得谈起趣闻，不由抻直脖子竖耳倾听，以解长路寂寥。

村中的姑娘从小在山里长大，不似镇中的女孩子们从出生起就被道德礼教所束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一睁眼看的便是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又不被拘着可以在山间肆意奔跑，所以白露村的女孩子们更是多了一些灵气与洒脱，真如精灵一般，若是能娶得白露村的姑娘为妻，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瘦弱单薄的老者眯着眼睛，捋着稀疏的胡须娓娓道来，酒肆里的人们神色不一，或是好奇，或是平淡，也有不以为然，走南闯北的人们，多的就是阅历，行万里路，阅人无数，当下便有人嗤笑。

“你这老头可是喝多了酒在此吹牛，这么多年老子走南闯北的什么美人没见过，不论是青楼妓馆的解语花，还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甚至名满京城的第一美人端王府的郡主我都见识过，你这老头没见过几个姑娘，鼠目寸光，却在这大放厥词，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莫不是……”

那人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

“那山野村姑是你家闺女，深山老林的没有男人，你出来忽悠我们进山里做你女婿去吧！”

“哈哈哈……”

众人听得不由拍案大笑，

“深山老林的没准是什么狐狸树妖变得，这老头被迷了心窍，我还是劝你以后少进山罢，风流不成再搭上这把老骨头！”

“哈哈哈……”

那人越说越过分，反观那老者，他依旧捋着胡须静静坐在一旁，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面含悲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众人见他如此，渐渐止住了笑，说笑的男人见状虽有些恼怒，但见那老人如此，也觉无趣，略坐一会儿，用了点酒水餐食匆匆离去了，酒馆始终人来人往，有人离去，便又有人进来，刚才的哄笑早已沉没在飞扬的尘土里，那老者看看天色起身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放下几个铜钱背上竹篓便离去了。

“老先生，等一等！”

刚走出几步听见后面的呼喊，老郎中停下来转过身子，见一书生打扮的青年向他跑来，在他面前站住，老者不知他何意，出言相问，

“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那青年面色微红，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老者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其实刚才在酒馆他就注意到他了，他静静坐在角落里，似是对自己说的见闻很感兴趣，在那人嘲笑自己时貌似只有他没有笑，满脸不赞同地表情看着那人，是个很有意思的青年，看他一身长衫，并无常年奔波的江湖气，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呆里呆气的书生。

“公子可是需要什么帮助，有话但说无妨？”

“我……”

青年面色更红了，挠挠头，

“老先生说的那个村子是真的吗？”

老者一愣，想起所问应该是白露村，微微一笑，

“公子以为呢？”

青年挠挠头发，

“我不知道，我也是今天路过这里才知道有这么个村子！老先生说有那肯定就是有！”

老郎中微微一笑，

“公子莫不是想去白露村寻佳人？”

青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老者戏谑，

“公子不怕深山野林，狐妖树精作怪？”

青年一顿，又笑开来，

“不瞒老先生，小生平日最爱奇闻异事，也曾写过仙狐鬼怪的故事，只是十年寒窗为一朝金榜题名，所以才搁置了，如今大考已过，何不借此机会游历一番，即使碰到狐仙树怪，也就当是在故事中走一遭，若真有幸得见佳人，也不枉此生了！”

“哈哈哈，好，既然公子有意，老夫也正要往那边山中取药，如此便与老夫同行罢！”

“多谢老先生！”

如此二人便结伴而行，白露村果然偏远，若不是有老郎中带路，自己断然是寻不过来的，更甚者山中有毒的植物和蚊虫比比皆是，一不小心还没到村子自己就交代在这深山老林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青年得知老郎中游方数十年，也是采药偶然间进了这村子，当时他被毒虫所伤，昏迷在林子里，还是好心的村民救了他，从村中调养半个多月才好，为感念村民相救，老郎中隔一段时间便去村中看看，给他们带些外面的新鲜物，也给村里的伤患看病。

青年跟着老郎中走了三天，当他远远看到玉带河围绕的村落时，自己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是文弱书生，进京赶考是他出过最远的门，走的是官道，虽然疲累但不至于这般险象环生，在路上，他们遇到一条大蛇，几乎吓破了他的胆，若不是老郎中多年游历经验，他恐怕当场就要吓死了！所以当一个姑娘捂着嘴笑着看他时，他还是呆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老郎中戳了戳他，他才大惊看到前面的姑娘，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粗布衣裙，却难掩她惊世的容貌，面若桃花，声如莺啼，一缕青丝被汗水粘在脸颊，平添一丝妩媚，青年竟是看痴了。

“九歌难绘清肌颜，气清兰蕊玉容丰……”

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老郎中也被书生的呆气逗乐了，重重咳嗽一声，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书生回神，不觉大窘，低头一看自己一身狼狈，脸上烧的厉害，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只是低头再不敢瞧那姑娘。

“元大叔，您来啦！”

那姑娘上前跟老郎中打着招呼，

“嗯，我又来啦，大家都还好吗？柳嫂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大叔放心，柳姨已经好多啦，大叔真是神医妙手，大伙都可想您呢，这会要是知道您到了不得多高兴呢！”

“好好好，素素啊，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跟我游历到此的，在路上受了些惊吓，还要劳烦你照顾照顾！”

书生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滑稽了，察觉到那双清丽的眸子正打量自己，头怎么都抬不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姑娘通透，心知他是不好意思，只是抿嘴一笑便爽快答应了。

二人随着姑娘往村子走去，姑娘健谈，一路上都在跟老郎中说笑，书生跟在后面，看着前方窈窕的身影，素素，她叫素素……

不一会儿几人就到了村口，自然有人认出了老郎中，他们被热情地接了进去，刚一进村，书生便觉浑身凉爽，环视四周，果然景色秀丽，抬头，密实的林木遮住了骄阳，怪不得一身舒爽，村民们热情好客，见书生一身褴褛还关切地询问更是热心地带他换了衣服洗了澡，书生不由感叹果然是世外桃源民风淳朴。

清洗过后的书生就像换了一个人，面若冠玉，唇红齿白，整一个翩翩佳公子，举手投足，英俊潇洒又举止文雅竟让村里不少少女都红了脸。

老郎中和书生就这样安顿了下来，住在素素隔壁的院子里，每天老郎中要么在村里问诊要么采药，不见人影，书生有时去帮忙，更多的时候帮素素做些农活，不过几天时间，他就中了毒一样，见不到素素就坐立难安辗转反侧，那抹倩影无孔不入，搅着他的心，只有见到她，才能平静下来，而素素也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并不羞怯忸怩，反而落落大方，书生心下欢喜，老郎中笑而不语，村民们都乐见其成，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两人就走到了一起。

老郎中是在一个雨天过后悄无声息离开的，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或告别，书生心里难过一阵不久便忘到脑后了，因为此时他已沉浸在素素的温柔乡里。

山林间，素素就像是翩然的精灵，美得晃眼，书生怎么也看不够，

“素素，你真美！”

素素转身，嫣然一笑，百媚纵生，

“因为我是妖精啊！”

书生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妖精？”

“妖精啊都有一副好皮囊，这样才能让你们男人上当啊！哈哈哈”

书生一愣，素素跑到他身前，

“萧郎，如果我是妖精，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你不论是人是鬼，是妖是怪，都是我爱的素素！”

一丝感动闪过眼眸，素素依偎在书生身旁，温柔浅笑。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了，可是好景不长，书生病了，浑身倦怠瘦弱不堪，看着镜子里苍白的容颜，突然想起老郎中，才惊觉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而他，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出了门想晒晒太阳，抬头一望，茂密的森林将阳光挡了个严实，他才发现，这个村子似乎从来没有阳光的。

素素正蹲在院子里煎药，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心下怜惜，走过去将她圈进怀里，素素仍是温柔地笑。

也许是病痛让人脆弱，书生思念起他的家乡，念家中父母，言语间悔过自己的不孝，素素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素素知他已有去意，心下难过，脸上并未露出分毫，午夜时分，她一人来到村中央的大树下，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素素，你可想好了？”

苍老的声音透过如水凉夜，漾在周围。

“如此可是舍了你千年修为？”

“我愿意！”

“即使他要离开你，可能再也不回来！”

眼泪无声落下，心还是痛的，

“我愿意！”

“他阳寿已尽，如今若要救他，只有将你的灵核给他做药引，没有了灵核，你便再也没有灵气护体，任何一点小小的创伤都会要了你的命！”

“我愿意！”

“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是，前世今生，他都是我认定的那个人！”

“素素，他是人类，你是灵狐，人妖殊途，你们终是走不到一块去的，只为了几句虚无缥缈的誓言就断送自己的一生值得吗？”

“爱本就不会存在值不值得，上仙，我知道我不应该沉迷人间情爱，可是在五百年前，他从会阴山将我救起，我就知道几度轮回都是他了，我用几百年的时间才等到他，又怎会让他在我眼前死去？”

“素素，五百年后的他怎能会是五百年前的他，你入了迷障了！”

“上仙，我怎会不认识他？”

“素素，他若背叛当初的誓言，你当如何？”

“我……”

“回去吧！”

“不，上仙，求你救救他，我不悔，今日不悔，永生不悔，只求你救他！”

夜风吹过密林，树叶沙沙作响，白衣少女静静跪在树前，上仙不语。

如此连跪了七夜，第八夜子时，素素跪在树前，泪流满面。

夜空中一声轻叹，素素抬头。

一缕白光喷薄而出直直穿入素素体内，素素经不住这突然一击，摔倒在地，那种灵魂被剥离出身体的痛深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素素忍住痛没有尖叫出声，当一颗晶莹透明的珠子从素素体内飘出来时，素素已经几近昏厥，那枚珠子稳稳落入素素手中，素素攥紧双手挣扎起来磕了个头，颤颤巍巍地离去了，皎洁的月光下只留一声苍老的叹息……

回到屋中，看到书生苍白的睡颜，紧锁的眉头，素素不禁伸手想要抚平，睡梦中如此的不安稳，什么事让他如此难过？素素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书生的脸庞，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最后拿出灵核，放进了药罐里。

从那之后，书生果然一天天好起来，素素知道，分别的日子终是要来了，这几天，看着书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心很痛很痛，她很想自私地把他留下，可是她知道他不能舍弃他的父母，所以，当素素提出让他回乡看看父母时他是惊讶的，转瞬又是深深地愧疚。

“素素，你跟我一块走吧！”

“不……我不能去！”

我当然不能去，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任何一点创伤都能要了我的命，我怎能成为你的负担？

“你放心，我父母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你这么乖巧漂亮……”

“你会回来吗？”

“什么？”

“你还会回来吗？”

“素素，如果你舍不得这里的人我会陪你回来看他们的，你跟我走吧……”

“你走吧！”

“素素！”

“你走啊！”

“素素，你……”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走啊！”

“素素，你是不是生气了？素素你听我说，我们回家成亲，如果你思念这里我们就回来……”

“你快走啊！我不跟你走也不会跟你成亲？”

“素素……”

“我不是人，我是妖！”

“素素，你说什么呢？”

“我是妖，我是妖啊！”

素素推开书生猛地后退，身体瞬间漂浮起来，一条纯白无暇的尾巴出现在素素身后。

“妖……妖怪！”

书生大喊一声，满脸惊恐地逃开了。

素素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心还是被他那惊恐和躲避的眼神刺痛了，他说，不论她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她都是他爱的素素，可是，刚才那样惊恐的厌恶她的人，是他吗？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一路在后面偷偷护送他出了山林，到最后她自嘲地笑了笑，根本不必这样遮掩着保护他，他并未回头看一眼，又何来的发现呢？

书生的家人见他回来欣喜不已，喜报传到家里，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金殿谢恩，被皇上赐婚与端王府郡主，名满京城的第一美人，金榜题名时抱得美人归，好不得意。

待见到佳人，果然天姿国色，又是王爷掌上明珠，极尽讨好，郡主身子娇弱畏寒，欲寻上等狐皮做大氅，遍寻京师无所得，书生灵光一现，想到那日素素雪白的狐尾，她是灵狐，那皮毛定也不一般了，为宽美人心怀，书生自告奋勇前去寻找。

按记忆的路寻来，山村还是那个山村，只是村中的住户只有素素了。素素看着来人柔柔一笑，书生脸上略过尴尬。

“我寻你五百年，只为报前世之恩，只是我不该沉迷情爱，但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我不久于世，你此番前来还有何事，我定帮你了了心愿！”

书生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听得如此，便放下心来，心知早晚都是一死，那抹愧疚也少了很多。

“素素，无论怎样我都是爱过你的，你如此说，我就开口了，郡主身体娇弱，需上好狐皮做大氅，所以我……”

心似有万千刀子剜过，还是微微一笑，

“好！”

书生一愣，

“你不恨我吗？”

“我说过情出自愿事过无悔，而且我会常记公子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说罢，猛推胸口，漫天霞光闪过，素素不见，地上一捧雪白的狐皮……

空中一声轻叹，

“终究……殊途……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