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陵城里有一个明世学堂,授课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老书生脾性很好,嘴边长年挂着笑,他不会一股脑儿地传授之乎者也,他最欢喜的就是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听着屋里的学生们谈古论今,指点江山。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老书生一如既往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听着树叶沙沙作响。
学堂门口突然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门后观察着老书生。
“先生睡着了,咱们轻点走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十几来岁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过老书生旁边,一脚刚迈进门里,就听见老书生慢悠悠地说道:“书棠,你又带着毓珍抓蛐蛐儿了吧?”
那个叫做书棠的少年害羞地摸了摸头,走到老书生跟前,尊敬地答道:“先生明智,书棠带着毓珍去了林园。”老书生仍闭着眼,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下次可别弄脏了衣服。”
站在门边的女孩扑哧的笑了,少年见状低下头去,脸愈发地红了。两人走回到座位上,身边的同学起哄道:“书棠啊书棠,你小子怎么和姑娘似的又脸红了,又被先生训了是吧。”
“书棠你可不能总这样啊,人毓珍可还没脸红呢。”
“哈哈哈......”
毓珍转过身子,轻声道:“好了,你们别笑书棠了。”
这时老书生走了进来,身上好像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慢悠悠地说道:“昨天教给你们的课文都理解了吗?”
众人纷纷散去,屋里恢复了一片高堂阔论之态。
老书生走到书棠的位子边,说道:“书棠,你下学了留一下,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是的,先生。”
夕阳漫天,窗外有一棵苍劲的松柏,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
老人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开口道:“诗人和商人你愿意做哪一个?”
身后的少年答道:“诗人有才,满腹诗书便是财。商人有财,盆满钵溢却无才。一个为追求,一个为生计,若要书棠选,当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又何妨?”
老人没有转过身,捻了捻胡子,淡淡地说:“山河国破的时候,书生和小卒你选哪一个。”
书棠从容答道:“国难当头,自是保家卫国为先。”
“那么,乱世和太平盛世你选哪一个?”
身后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孟子有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太平盛世里做个书生走马观花自是安定,却不能领略乱世出英雄的风采,时势造英雄,书棠甘愿做沙场上的无名小卒。”
老人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器宇轩昂,眉目之间有着英气,有朝一日,不定是个栋梁之才。
“你回家吧,明日记得早到。”
“是的,先生。”
书棠走出学堂的时候,看见了在树底下看书的毓珍,身后的夕阳像是给毓珍披上了一层金纱,连同风里飘飘忽忽的老树绘成了一幅画。
书棠在毓珍身边坐下,开口道:“毓珍,”
毓珍没有抬头,只是回了一句,“嗯?”
“你希望生于乱世还是盛世?”
毓珍收了书,看着书棠说:“作为一个女子,自当是希望安定的。”
书棠低下了头,有点失落。
“可是,做一个乱世里为出征在外的丈夫排忧解难的女子也未尝不可。”
书棠抬起头看着毓珍,有一点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一双眼睛忽然像是黑夜里的星星那样深邃,坚定的目光竟然让他移不开眼睛。
“天快黑了,咱们快回家吧。”
“好。”
一路上书棠都没有说话,毓珍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在他身边。
书棠忽然停了下来,“毓珍?”
“我在。”
十五岁的书棠和十三岁的毓珍,走在同一条路上,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2)
五月初五的晚上,街上花灯满天,人头攒动,原来是镇上的庙会。
卖面具的,卖首饰的,卖花灯的......不胜枚举,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拿着孔明灯,一个跟在后头,往同心桥走去。
同心桥是镇上有名的一座桥,关于这座桥有一个传说,只要男女携手走过同心桥就能白头到老。因此这座桥上不知走过了多少红尘男女,而他们是否真的白首不分离就不得而知了。
“毓珍,我们一起拿着吧。”
“好啊。”
孔明灯缓缓地飞上天,毓珍看见了灯上有一行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毓珍看着河岸黑压压的人群,一时情绪万千。
书棠笑的极其好看,弯弯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毓珍就这么看着书棠,一种莫名的温暖涌遍全身,情不知所起,就是这个意思吗。
夜里风有点凉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前面的人忽然停下来,开口道:“毓珍,”
“嗯?”
“长大以后……嫁给我吧。”
毓珍别过脸去,轻声地说:“好啊。”
书棠笑着转过身去了。路边的老树摇起了叶子,像是见证了一个美丽的承诺。
3)
毓珍刚进家门就被告知父亲和母亲已经回到家中,只得去大厅问个好。
还未进门就已听到大厅里人声正盛,毓珍不免有些好奇,家里何时这么热闹了。
“父亲,毓珍回来了。”
坐在正中位子的,是毓珍的父亲。毓珍的父亲叫做元清名,是一个地方官,在镇上也算是德高望重。
毓珍看见平日威严的父亲今日脸上竟挂着笑容,好奇道:“毓珍好奇是何事让父亲满面春风呢?”
元清名招了招手,一个少年走到了跟前。
毓珍不明所以。
“毓珍呐,这是初阳,以后便是你兄长了。”
毓珍听完母亲的话,仔细地瞧了瞧眼前的少年。约莫是十四五岁,个子不高,神情淡漠。
毓珍应了礼数,对着少年喊了一声兄长。那个叫初阳的少年也勉强露出了一点微笑作以回应。
回到房中,毓珍走到窗边,今夜的月色可真美,倾泻在寂静的黑夜里,极其地光彩照人。
毓珍回想起晚上书棠说的那些话,不免有些害羞,红晕慢慢地浮在了脸上。
翌日,初阳就坐在了明世学堂里。学生们对这个新同学不免有些好奇,个个凑近了和他讲话,而见初阳神色淡漠,对谁都是一脸冰山,又各自讪讪离去。
初阳起身,朝外走了去。
学堂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桃花林,春风一吹就会抖落很多花瓣。初阳席地而坐,闭目养神,竟靠在桃花树旁睡着了。
醒来时便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初阳哥哥,你睡着啦,先生喊我出来寻你。”
初阳淡淡地点了头便起身往回走,并未说一字。毓珍心想,这人真是真是好奇怪,怎么不会说谢谢。
初阳并不好玩,却也不爱上学,隔三差五地不见人。只是每次下学都会看见他从桃花林走出来。
毓珍从下人那里听说,初阳的父亲与父亲交好,两人是同窗,只是父亲考取了功名,而初阳的父亲携着妻子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平日里以植花种草为生。
几日前,初阳的父母在一场大火里双双丧生,父亲和母亲便给他们处理了后事,收养了初阳。
听到这里,谁都不免唏嘘。毓珍也有点心疼这个大她两岁的哥哥,他常常一个人看着天出神,毓珍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做什么。
4)
几个月后的一日,书棠和毓珍在街上闲逛,听到城门口人声嘈杂。走近一看,竟是一大群难民,个个衣衫褴褛,神情疲惫。毓珍不解,“是哪儿出了什么灾祸吗?”
书棠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没过几日,城里便贴出了征兵的告示,一个身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出来。
同心桥边,一个少年负手而立,微风轻启,衣袂飘飞。毓珍看的呆了,书棠,什么时候竟有了大人模样。
“书棠?”
书棠听见毓珍的声音,转过身来,这时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一双眼灿若星辰,毓珍看的心里发慌,忙低下头问:"有什么事吗?"
书棠看着毓珍,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毓珍呐,我要从军了。”
毓珍抬起头看着书棠,眼里流露出了一丝悲伤,她颤着音坚定地回道:“男儿志在四方,毓珍,毓珍……自当是支持的。”毓珍别过头去,不再看书棠,她怕眼泪会不小心掉出来。
书棠将手放在毓珍肩上,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说:“毓珍,等我回来,好吗?”
毓珍低着头,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月光下,书棠与毓珍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第二日,行军队伍已在城门口集结,毓珍在人群里找到了书棠的身影。
一声令下,队伍整齐有序地朝城门走去,毓珍远远地看见书棠转过身看了一眼人群,像是做最后的告别。
毓珍一下失神,跌坐在了人群里,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啪嗒一声掉在手背上。
这样孤助无依的场景全都落在了初阳的眼里,他远远地看着,看着毓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毓珍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人群慢慢散去的时候,初阳也转身离开了。
书棠不在的日子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已是寒风刺骨。
毓珍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学堂里,想起了去年的冬天书棠带着她打雪仗。
窗外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地从空中落下,毓珍伸出手接住了掉落的雪花,心里一时感慨,此时的书棠,在做什么呢?
很快就到了新年,街上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看着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孩童们毓珍不免有些失落,往常这时候,都是书棠陪在她身边的。毓珍随便走了走就回到家中,在房里看书。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书棠,院里的梅花开了,你何时回来看看呢?
5)
大年夜,元清名将毓珍和初阳叫到房中,两人站在一起,甚是般配。
元清名面露微笑,郑重说道:“毓珍,今年已经十四了吧,可是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毓珍低下头,不免有些害羞。元明清接着说,“当年我和初阳的父亲许下约定,如果两家为一男一女,便结为秦晋之好。”
毓珍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父亲,明知道,明知道我和书棠......
初阳在一旁将毓珍的悲伤看的真真切切,他不需要做什么,是啊,他还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初阳的眼里不露痕迹地闪过了一丝哀伤。“初阳,你觉得如何?”
“毓珍知书达理,能娶到她定是初阳的福分。”
“好,好啊,那年后就成亲吧......”后面说了什么毓珍已经听不清了,毓珍只想去到书棠身边,只想去到书棠身边啊......
第二日早晨,毓珍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却记不清是怎么回到房里的。
她在院里的秋千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模糊中好像有个人抱起了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毓珍还沉浸在昨日的悲伤里,并未去探究是谁。
现在她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逃跑。
白日里毓珍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塞了一些衣服,整理好了包袱。
一入夜,毓珍轻轻地开出一点缝隙,朝外观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拎着包袱往大门走去,全然不知身后出现的人影。
毓珍去了码头,找到白日约定好的船夫,正准备上船时听到身后人声嘈杂,转身一看,竟是管家带了人来寻她。
毓珍心里暗叫不好,一时情急踩到船沿,脚一滑就掉进了水里。
人群里马上跑出了一个人,抱起了毓珍,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毓珍晃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人,竟是平日里无多交流的初阳!
毓珍湿了衣服,风又吹的冷,在初阳的怀里抖个不停,初阳见状眉头紧皱,将毓珍抱得更紧,加快了脚步。
毓珍在第二日傍晚才醒过来,脑袋昏昏沉沉地,听大夫说是受了风寒。
毓珍一想起昨日出逃计划的失败,不由得耷拉下脑袋,其实她知道,就算离开了这里,她又能去哪儿呢,最后还是会被找回来。毓珍很是惆怅,她说好要等着书棠回来。毓珍眼里波光流转,突然定住。
不行,一定要劝服父亲放弃这个决定!
清名轩里,毓珍跪在地上,坚定地说:“父亲,女儿要等书棠回来!”
元清名对昨日之事本就恼火,今日毓珍再提更是火上浇油,啪地一声,毓珍的脸上就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手掌印,“你知道什么!林书棠那个穷小子能给你什么!平日里让你上学,让你随便出门,是管的太松了,所以现在要忤逆你的父亲是吗!”
毓珍昂起头直视着元清名,带着一点颤音坚定地说:“女儿想要的是幸福!”
“你不用说了,如果你执意要嫁给那个小子,那你就不要认我这个爹了!”元清名气得一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父亲......”毓珍带着哭音退下了。
从那天起,毓珍被禁足,不得再随意出府。
毓珍是一个女子,对于父亲的安排,已是无可奈何。他给书棠写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毓珍不日便与叶兄成亲,望书棠兄忘却旧时戏言。”
千里之外,寒风凛冽,书棠看过信后,折好将信放在里衣,一字未说。
他悄悄离开队伍,在冷水河边坐了一夜。
由于毓珍风寒未好,婚礼订在了四月。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元府一派喜气,新娘凤冠霞帔,略施粉黛便面若桃花,却没有一丝喜悦。新郎身着红装,常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愈发清秀,在人群中很是惹眼。
那个四月,十里桃花和春风,都给毓珍做了嫁妆。
6)
“然后呢?书棠没有回来吗?”
坐在我对面的老人慢慢地开口说:“从那以后书棠就杳无音讯,他没有再回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那样,消失了。”
我的心突然变得很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一名支教老师,今天是我在这个村子的最后一天,临走前我去问访了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我想听听那个家家户户都传颂的毓珍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但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地讲着,经过年岁的洗礼,很多情节似乎模糊不清,有人说书棠在毓珍成亲那一天回来过,也有人说毓珍一辈子都在等着书棠,每个人出于自己的理解暗自给故事添上了一笔又一笔,而这个故事在口耳相传中变得越来越美丽。
从老人的家里走出来夜已经深了,我站在夜凉如水的大地上,看着月光倾泻,草木飘摇,心里一时百味陈杂。
第二天,我没有回城,随着老人去了毓珍婆婆的墓。昨天我又返回到老人家中,恳求他带我去看看毓珍婆婆的墓。
老人每年都会来打理毓珍的墓,他说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的责任。我帮着老人清理了枯草,放上了菊花。
老人告诉我,毓珍在五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和初阳没有子嗣,初阳把毓珍葬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柏下,让她不用经历风吹日晒。毓珍死后,初阳没有再娶,他领养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就是老人的祖先。初阳叫老人的先祖死后将他葬在毓珍的不远处,要在墓旁种一棵桃花树。
我看了看毓珍墓旁百米之内真的有一座墓,于是我走了过去。墓旁的桃花树在年岁的洗礼下愈发地健壮,春风一吹,凌乱在风里的桃花,一定很美吧。我对着初阳爷爷的墓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人从我身后走过来,将初阳爷爷的墓也清理了一遍。
等到和老人下山的时候,天空已经被夕阳渲染成金色,我对着老人也鞠了一躬,感谢他不辞辛苦带我去拜访他们。
老人的眼眸暗淡,捋了捋发白的胡子慢慢地说:“我已经老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我的孩子们都进城去了,他们都不听我的话,说我是个老糊涂呦!”老人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黄昏下老人的背影格外地凄凉,覆盖着油画里一样浓重的色彩。我楞在原地,一下子好多心绪涌上心头却无力述说,只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坐上了回城的车。车开得很稳,车里的人们都困倦地合上了双眼,仿佛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地张望着。
我将视线移到了窗外,又是一个黄昏,风吹的刚刚好,夕阳也很温柔,时光好像在慢慢变老。
回到家中天已然黑了,我打开电脑,敲击着键盘,一个个字从屏幕上蹦出来,一行,一段,一篇……
我把这个故事保存在了我的电脑里,可能它会成为我写过众多故事里的一个,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文档里,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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