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老杨来北京的第八个年头。
八年前,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
老杨老来得子,四十岁生日那天,他抱着儿子满村子转悠,挨着个儿的显摆。
老杨的儿子长得周正,又听话,可偏生了癫痫病。孩子好的时候特别懂事儿,会端着碗提着水去地里给老杨送饭,一边儿扇扇子一边儿跟老杨聊天“爹你看,我再长大一点儿就能跟你一起干活儿了!”。可转过劲儿不知道碰到哪个点就猛的犯病,疯疯癫癫谁都不认。这病头几年还好,越长大犯的频率越高,县里的大夫说没办法,大人和孩子一起糟心又遭罪。
老杨家不富裕,老两口一心想攒着钱把孩子治好,老伴儿生病舍不得治,临走的时候,她拉着老杨的手说,一定带孩子去北京治病,让孩子娶个媳妇!
老杨葬了老伴儿之后,就卖了房子和地,带着儿子去了北京。
刚到北京,老杨带着儿子去天安门转了转。这天安门可真气派啊,毛主席的相跟小时候看的书上一样。老杨狠了狠心花钱拍了张照片,爷俩肩并着肩咧这嘴傻乎乎的。一张十块钱,洗出来放在儿子胸前的口袋儿。
好不容易安排儿子住了医院,老杨为了省钱,晚上就住在医院大厅的凳子上。刚开始害怕医生护士赶,只好坐着睡一夜,后来大家看老杨父子俩可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老杨就那么睡了大半年。
看病的钱花的特别快,老杨眼看着带来的红票票越来越薄,口袋里的白色收据越来越多,只孩子的病不见好。孩子几次说不想治了,都被老杨给骂了回去。钱快花光的那天,老杨出去给村长打电话借钱,回来的时候看见楼上掉下来一个人——是他儿子。老
老杨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拨开人群走过去握着儿子的手,呆愣愣的。大家好像在说什么,老杨都听不见。他怔了好久,然后从儿子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合影,塞进了自己兜里。
老杨把儿子的骨灰埋在了一棵杨树下。
没有了家人,哪里都没有家,从那以后老杨就开始了飘飘荡荡的生活。
北京真大呀,可是老杨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听说故宫住过皇上,有好多宝贝,可是老杨没去看过。听说长城特别长,古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可是老杨也没去爬过。他把剩下的钱敛了敛,薄薄的一叠,不够租房子,甚至也不够下顿馆子。老杨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马路边儿跪着讨钱的小伙子,转身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向哪儿的公交车。
老杨开始捡些旧水瓶儿和废纸盒儿。
他老了,干不动力气活儿,每天捡的瓶子能换些馍馍,偶尔还能给自己买包烟。天晚了,他就去一个老地方,然后打开左数第三个马葫芦的盖儿,爬下去之后那不到3平米的地方就是他睡觉的地儿。这是他捡瓶子的时候认识的老大哥告诉他的,这附近大大小小十几个地下井里住着好多好多人,大家都没有家,却是互相的伴儿。老杨一住就是5年。第5年的时候,来了一个记者,采访了隔壁几个井里住的老伙计,然后就有很多人来这边看,有的姑娘看着看着还哭了,再然后,这些井就被封了不让住了。一起住在井下的老伙计有的被带去了收容所,有的被送回了老家,而老杨还是留在了这儿。老杨的大衣口袋里还装着那张照片儿,照片里老杨和儿子笑的那么开心。儿子就永远的留在了照片里,不会伤心也不会长大。而老杨,已经快要七十了。
他买了一辆二手小三轮,骑的很慢很慢,晚上就睡在车子旁边儿。有一天早上,他张开眼睛,身边儿趴着一只小狗。他看着小狗,小狗也眼神湿漉漉的看着他。他忽然想起来多年前的早上,儿子也会这样趴在他床边儿,瞪着大眼睛看他。老杨抬手摸了摸小狗,小狗也温顺的伏着头。
从那天起,老杨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忠实的伙伴儿。老杨骑着车,小狗就坐在后面的车斗里,老杨捡废品,小狗就帮着叼瓶子。
老杨也会跟着小狗絮叨絮叨以前的事儿,讲讲老伴儿,讲讲儿子,讲讲老家的村子和小院子里种的那颗李子树,还有当年睡在井下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们。小狗总是仰着脖子听得很认真,好像它真的能听懂老杨的话。
偶尔老杨也会满怀歉疚的摸着他的头,说“小伙计啊,对不住啦!跟着我啊,你受罪啦!你们跟着我啊,都受罪啦!艳芬也是,小柱子也是,你也是!可是我真的没别的法子啦!谢谢你们啊!要是还有下辈子,你们可别遇上我啦,都找个好人家,过好日子吧!”小狗也不叫,只是往老杨的怀里拱一拱。
其实天地间的相聚分离那么多,你又怎么知道到底哪一段才是最好的?
今年北京的天儿可真冷啊,大家都是脚步匆匆。老杨蹲在一个热力管道的井盖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这会儿风刮的猛了,他冷的打了个摆子,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脚下的小狗睡着了,他轻轻的,轻轻的,替它掖了掖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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