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house, 不，home
1.
像我这样夜间写作的主儿，很容易觉得饿。这时就会起身去弄点儿吃的。
一般，都是煮个咖啡，切片面包，小小奢侈的话抹点盐。
咖啡，面包，和盐。伴以纸和笔，真是绝配。当然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
“猫货郎，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那天，海边野餐的时候，兔奶奶就这么说，“吃可是人生一大乐趣啊。”
是的，活了这把年纪，有多少乐趣是被吃了呀。然而，生而为猫，这世上又有太多乐趣，吃也比不上。
虽然如此，在咖啡、面包和盐的作用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在纸上写下了一堆吃的：
“蓝莓挞，苹果派，碎肉派，乳酪，水果沙拉，熏鸡肉，香籽蛋糕，麦酒，红酒，咖啡……”
“砰砰砰”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这夜深人静的，会是谁呢？自从上回行尸过境之后，我在灯下写作都会留一只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可是这次没听到半点动静就有了敲门声，来者绝非等闲之辈！
我打开门，一个奇怪的小人儿站在我面前。这人身高大约60公分，穿着深绿色上衣，浅黄色紧身裤子，赤着脚，没戴帽子，耳朵像小精灵似的尖尖的，栗色的头发绑个马尾，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没有胡子，笑容很开朗：是那种让人见了也被感染的开怀的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但又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似的……
“我叫波比，乐意为你效劳。”
“什么？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人儿大步跨进了屋里。“有什么吃的吗，赶了一天的路，我饿得能吞下一头大象！”
这话让街对面开咖啡馆的象先生听见了可不好。
“可是，波比？波比，我不认识你呀。”
“现在你不就认识了吗？你是猫货郎，我是波比。”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我的书桌边上，带着好脾气的笑容，开始读我纸上写的：
“蓝莓挞，苹果派，碎肉派，乳酪，……等等，天哪，这些都是我们霍比特人最喜欢的食物！给我拿点行吗？都快饿晕了我。”
霍——比——特——人！！
我愣了半秒，立刻明白为何我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没错，霍比特人天生的大脚板，脚底有厚厚的肉垫，脚背上有茂密的绒毛，走路无声无息且快如风，所以有“毛腿贼”的美称。
“太荣幸了，波比，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的霍比特人！”
“啊？”他抬起头，疑惑道，“你见到过我死去的同类的尸体了？”
“唉不是，我是说，从来只听说过你们，没见过真的。你怎么会来到这儿？等着，我先给你弄点吃的。”
我忙活了好一会儿，从储藏室里搬出了一大堆东西：白面包、蜂蜜蛋糕、菠萝包、椴树蜜、蔬菜饼干、牛轧糖、绿茶曲奇、绿豆糕、蒜香花生、辣豌豆、茶叶蛋、松花蛋、甚至方便面——霍比特人的好胃口我是知道的，可不能只用面包和盐打发他，要是他吃得高兴了，说不定会和我分享一下秘密呢，例如矮人的黄金藏在哪儿……之类。
“波比，你慢用。没办法了，我刚才写在纸上的都没有，除了咖啡。慢慢吃吧，今晚住这儿吧，可以打个地铺啥的。”
“嗯嗯……”他吃得好专心，看来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就去张罗打地铺了。
“喂，你干嘛呢？”
“给你弄个床铺啊。”
“不用了，天亮以前我就要走。”
“走这么急干嘛，我还想听你讲讲霍比特人故事呢。而且，你为什么要离开村子，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很感兴趣呢~”
听到这里，吃得正欢的波比忽然脸色一变，垂下了头，连咀嚼都停了。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波比才抬起头，看着我，缓缓地说：
“其实，我这次出来，是出于疯狂，不过……”
下面就是波比的故事。
2.
你知道，霍比特人天生是吃货，一天至少要吃六餐。早餐，上午茶，午餐，下午茶，宵夜，后半夜宵夜。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一个人用下午茶，配个香籽蛋糕，嘿，快乐过神仙！
我来自有名的巴金斯家族，对的，就是拥有过魔戒的巴金斯，还有去参与过史矛革之战的巴金斯。他们的传奇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但是到了我这一代基本没有什么故事了：日子在耕种、做饭、吃、睡、耕种、做饭、吃、睡……这样循环往复，每天每天，太阳底下都没有新鲜事。
本来村里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包括巴金斯家族的人。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要过上一辈子。
可是我却深深仰慕赫赫有名的两位祖先：比尔博和弗拉多。是的，托尔金教授把他们的事迹分别写进了《霍比特人》和《魔戒三部曲》中，他们得以在文字中不朽传世。他们是我从小崇拜的英雄，在他们的人生中，总有一段惊险刺激的冒险，考验越大，成就越大。
他们的故事，总是随着一位巫师的出场而启幕的。对的，就是巫师甘道夫，这是另一个不朽的角色。
问题是，自我出生以来，就没有巫师来过村子里。他们好像已退出了这个世界。
春日，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特意把桌子搬到户外去用下午茶。我希望这时候会有一个巫师从树林那边出现，飘然而至，来道声“午安”，然后告诉我，他将要带我去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
多少个春天过去了，多少次下午茶过去了，巫师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我一不小心告诉了一个邻居，下午茶的时候我在等待谁。结果到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可怜的波比，他在等待巫师，一定是脑子坏了。”
最后我只好把自己关在门内，郁闷地用下午茶。
是的，我渴望冒险，再不出发，我的一生就要过完了，而我到了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可能会听到他们说：“可怜的波比，他总算把长长的一生混过去了。”（当然那时我应该是聋子了，但是万一呢！）
——可怜的波比，把长长的一生混过去了，等于什么也没做！
我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我盼望自己能像祖先们一样，加入伟大的冒险，去探索更多未知。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村民们看来，真是吃饱了撑的。首先，时代不同了，现在巫师和龙都已绝迹，更不用提精灵和矮人了，他们统统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其次，村子里的活儿要有人干啊，谁没事抛开庄稼跑去参加旁门左道的活动？放弃劳动，后果很严重：秋天没有收获的话，冬天只能饿肚子。再有，家里的生活多舒适啊，躲在屋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食物丰富，可以一天吃到晚——谁愿意放弃这样的生活，换取风餐露宿毫无报酬的旅程？除非脑子进水了，要一个霍比特人离开自己的家，比移动一座山还困难！
可是，我心里有一种渴望，食物填不满的渴望。离开安全保障确实是一种风险，路上更会有各种未知的考验，客死他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而冒险的回报只属于经受住折磨和考验一直撑住到最后的胜利者或是幸存者。
而且别忘了，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万一流落在他乡，过着更加乏味的生活，岂不是沦为生活的囚徒了吗，这和做家乡的囚徒有什么两样？！
总之，盼望归盼望，日子还是照样的过吧，要珍惜目前的和平与幸福不是吗？想想一天吃六餐的好时光，还不满意吗？
你知道，随着年龄增长，一个人的风险意识越来越高，他去主动投入做不确定的事的动力就会减退，因为付出的成本和预测的失败风险也都越来越高。他对一些诱惑有了免疫力，不幸的是这些诱惑里面也包括梦想、改变与冒险。另一方面，他对现有的生活越来越满意，越来越感到舒适，几乎没有理由作出任何改变。这就是舒服区。
我已经活在舒服区里很多年了。
我将会老死在舒服区里吗？
Home, sweet home
3.
波比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好像陷入了沉思。我默默地为他添上黑咖啡。
波比想的，竟然和我想的惊人地一致：我们年纪大了，已经活在舒服区太久了。我们都想寻求改变，却不得其门而入。
“那么，巫师最终有没有出现呢？”
“没有。人们说现在世界上已经不存在巫师了，他们只是故事里的生灵，不可能在现实中现身。”
“我不相信。”我脱口而出。
波比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出来这么久，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那说明你遇到的人还不够多吧。”
“我已经离开家一年了……”
“啊？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门寻找巫师。他们都说我疯了。我伯父还声称要把我从家族中除名。你看这多讽刺啊，巴金斯家族的人！”
这回轮到我沉默。波比越说越激动了。
“去吧，去流浪至死吧！不要再在村子里出现了！你给了孩子们多坏的影响！你就是个loser. 快消失吧！——这就是我离开的当天，他们给我的上路祝福。”
“我能想象。你离开家乡一定很难过吧。”
“是有点难受。但是我对自己说：我要出去证明我是对的！首先，我要找到一位巫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你，这一年来，找到巫师了没有？”
“唉，倒霉的是，我至今没找到一个巫师，半个也没有！”
“呃，我想知道，找到巫师就是你的目的吗？”
“当然啦，找到巫师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他带我去冒险啊！”波比不相信似的看着我，认为这么显而易见的逻辑我竟不明白，有点不应该。
“我想知道，一场冒险的开头为什么一定要有巫师？”
“这个嘛……还真不知道，但是霍比特人的传说就是这样的，我们必须等待巫师的出现，才踏出通往冒险的一步。”
“所以，关键人物是巫师咯？”
“是呀，可我在外面游荡一年了，就是和巫师无缘，不知怎么搞的。”
咖啡冷了。我准备起身去再煮点，波比摆摆手告诉我不必了。
“我看天快亮了，我该赶路去啦。没想到今夜能吃得这么饱，我也从来没和别人有过这么畅快的聊天。谢谢你，猫货郎。”
“可是，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这一年你怎么过来的呢。”
“没什么可说的呀，在我找到巫师之前，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看，我浪费了你一个夜晚，本来你可以专心写作的。”
“嗐，写作么，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儿。就像你想寻找巫师一样，我想在文字中开展一场冒险，现在还在摸索阶段。但话又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巫师，你也能开始自己的冒险？”
“啊？没有巫师……我怎么开始冒险啊？”
“我们总是希望有一天，有个巫师或是魔术师来到自己面前，用他的魔杖一点，‘叮’一声，我们的生活就完全变了个模样。为此，我们都愿意经过漫长的等待，等‘叮’一声的到来。可是我们的寿命有限，巫师的寿命肯定比我们长很多，万一在有限的寿命内，都等不到他光临呢？”
波比呆呆地听着，张大了嘴巴，“猫货郎，你说的太有道理了！万一我这辈子，注定要和巫师错过了呢？难道就不去冒险了？”
“是呀，你寻找的是自己的冒险，巫师只是冒险的一小部分。”
“说得好，说得对，说得妙！”波比跳了起来，他小小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大半个圈，两只大脚“扑”地落在地板上。“我应该专注寻找自己的冒险，而不是只盯着巫师的出现！”
看来他太开心了，给了我一个熊抱，“猫货郎，你是我的魔术师！”
“呃，”我其实，很不喜欢身体接触，赶紧从熊抱中滑出来，“没什么呀，我只是这么一说……”
然后我脑袋里‘叮’了一声。
“波比，你可愿意让我入伙？”
波比的笑容凝固了，他不敢相信地瞪着我。“你也要去冒险？离开现在的生活？”
“是的，我也必须出发，去寻找自己的冒险。再不出发就老了。”我像背台词似的，竟然十分顺溜，令我首次发觉自己的嘴总是快过脑子。
“但是，你要知道，出门在外，就不能像在家里那样舒服……”
这点，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是一个人因为怕失去舒服的环境而不愿意出门，不也挺可笑的吗？
我决定趁热打铁。
“我看那些黑白的西部牛仔片片里，主角盗侠的身边都跟着一个写书的人，专门记录这盗侠的故事，写得有血有肉，精彩不断。我想成为你——霍比特人波比大侠——的记录者，把你的冒险故事写出来，卖给出版社，到时候咱俩分成，怎么样？”
“那再好不过了！哈，我成了盗侠波比，你是作家猫货郎，将来出书，一定大卖！”
“书名就暂定为《霍比特人的新冒险》。”
“亏你还是作家，这个名字太没创意了吧？”
“那就叫《一个霍比特人和一只猫》？”
“不行，让我再想想，……在路上再想吧。你好了没，咱们出发吧！”
“出发！”
想到能够成为霍比特人冒险故事中的一员，我有点小激动，别的都顾不上了，出发！
4.
《霍比特人：意外之旅》
Home is behind.
The world ahead.
And there are many paths to tread.
（来自电影《魔戒》插曲）
我来到小镇那一年，才做了猫货郎。一晃眼好多年。在这个地方待惯了，发觉自己慢慢长成了小镇的一部分，就像加勒比幽灵船上的水手，是和船体长在一起的，像珊瑚虫。
当你一旦从习惯得像空气一样的地方走出来，首先是感觉到孤立无援，好像寄居蟹忽然从壳里滑了出来，浑身不自在急不待地赶紧找个别的壳来顶着，哪怕是破易拉罐也行。
此刻，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小镇，就是其中一个寄居壳。或者我会另找一个壳？在世界上做另一个我？
前方，是未知的世界。也许有千千万万个“壳”等着我……看我碰上哪一个吧。是的，the world is ahead. 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冒险是个很大的奖赏，哪怕不成功（便成仁？）。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借此写出一部和《霍比特人》一样的佳作，以猫货郎之名流传于世。
我错了。
那天夜里，听霍比特人波比讲他出门寻找巫师的故事之后，我头脑一热，决定和他一起上路，也去发现属于自己的冒险。我以为自己可以像当年写西部盗侠传的那些作家，跟随盗侠到处游走在荒凉的西部小镇上、原野上、深山中，混迹于酒吧、咖啡馆、旅馆老板娘之间，侥幸躲在子弹射不到的角度（必须在枪战现场），用自己的笔一半记录一半创作地写出令人血脉贲张的西部故事，然后卖给出版社，改编成电影，赚大钱……
我真的错了。
第一天上路，我独自一个在公路上奔跑，累得死去活来，波比早就跑到前面不见踪影。——霍比特人天生善跑，耐力又好，一天赶路两百公里不在话下。而本猫已中年发福，长年在家宅着，除了蹬车送货可以锻炼一下，基本没有运动量，怎么能跟他相比？我是抽了哪根筋啊跟他做旅伴？！
所以第一天的傍晚，夕阳西下，我独自在公路上磨磨蹭蹭地向前走，已经累得只想倒下就睡了！什么霍比特人，什么冒险，统统见鬼去吧！
此刻的公路是荒凉的，一辆车也没有，天地忽然归于寂静。难怪那么多公路电影，爱把镜头对准夕照下空落的公路，并配以沧桑、伤感的音乐。时光易逝，青春易老，寂寞如同历史一样漫长。公路像是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似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正在感叹之际，从远方奔来一个小人儿，一阵风似的转眼就到面前，是波比！他竟然回头找我来了！
“猫货郎，你还好吧？我回头不见你，以为你已经转身回家了呢！”
“你是走了多远才发现我不见了啊？”
“这个嘛，也怪我今天只顾低头赶路，也是一个人跑腿惯了，都快到驿站了才想起你，对不起啦。我还想：要是猫货郎回家去了，我也安心了。没想到你还在坚持呢~”
“为什么我要是回家了你就安心了？”
“因为那些曾经跟着我出来的人，迟早都会失望地转身回家去的。”
我吃了一惊，“你曾经有追随者？”
“嗯，每次都是有那么一个，听完我的故事就愿意跟着上路的，说想跟我去找巫师，找冒险，找宝藏。但是每一个这样跟来的人，都在一天以内反悔，直接调转头回家去了，有的会跟我打声招呼，有的一声不吭就不见了。”
波比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脸上也发热起来，虽然我还没有回家的念头，可是确实有过后悔的意思。
“问题是，波比，我跟不上你啊，你跑得太快了……”
“这是个问题。我习惯了大步流星。一般人跟不上我的脚步，很正常。”
“那我是不是拖累你了呢？”
“这个……”看他面有难色，我明白了。
“这样的话，那你就按自己的节奏吧，不要为了将就旅伴的节奏，你就打乱自己的计划。我虽然也想远行，但我已发现这个节奏不适合我自己。除非我会飞，不然实在无法同行了。”
“唉，猫货郎，怎么办呢，难道你不想再和我一起往前走了吗？”
“波比，我很抱歉。”我一边揉自己的腿一边说。
“明白了。那我们在这儿分别了？”
“只好这样了。哥们，祝福你，我回去小镇，等到你完成冒险，回来的时候，欢迎再来坐坐，告诉我你的冒险经历，我仍然会把故事写下来，帮你流传后世。”
我和波比互道珍重，就分开了。他一飞腿就消失在公路远方，真是疾风一般。
剩下我一个，坐在路边，寻思着先睡一觉，再往回走，有便车就搭个便车。
幸亏我的背包里都是吃的。没敢告诉波比，怕他说我，都要上路了还带这么多负重。
Many places I have been
Many sorrows I have seen
But I don’t regret nor will I forget
All who took that road with me
Night is now falling
So ends this day
The road is now calling
And I must away
（来自电影《霍比特人•五军之战》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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