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的沈司令

沈司令摸爬滚打40年，任职过十多个岗位，解决过数不清的难题，眼看还有两个月就光荣退休了，眼看还有60天就要和亲爱的局子说拜拜了，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沈司令突然犯了难处，真真实实地感觉自己在处理问题这件事上没了方向。好多干部就是这样，一旦家长里短和工作职务搭上边，就变成了正正得负，没了个好。

这事儿要从沈司令的侄儿，小周说起。这小周，从小读书不认真，中考没考好，上了所中专。可这小子脑瓜聪明，到了中专2年级，变得开窍了，脑袋里突然就有了奋发和图强。毕业那年，校领导谈拢了一家世界500强外企来学校合作，从1200个学生里精心挑了10个聘为正式工，小周就是其中之一。这下好，中专生完成了大学生的目标。一个18岁的中专生和一群本科生做着同样的工作，领着相同的薪水，不管到哪说，这都是个励志故事。

那句巴西名言是怎么说的？“万事走到尽头，都会尽人意”，小周觉得自己的励志故事还没走到头，所以他不尽兴。专升本结束后，他去考了两次警察，他就是喜欢警察，从小就喜欢看警匪片，现在长大了，对人生有要求了，不得了了，他打算自己来当男主角！结果没考上，他郁闷极了，感觉这场励志故事也快到头了，他绝望了。可绝望的尽头总有希望的，励志故事都是这样设计的。那段时间小周想到了自己的姑父，也就是沈司令，每回聚餐吃饭，小周总有一堆问题要甩到饭桌上。

“姑父你带着枪吗？”

“姑父的警车后备箱里装着什么？”

“姑父咱区曾经最厉害的黑社会老大是谁啊？”

“姑父我那同学去年刚考上的警察，是在你手下干活不？”

答案其实沈司令都有，喝口汤的功夫就能回答完，但这些事情往严里说都是公安内部机密，哪能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呢？沈司令能做到个处，靠的是什么？说到底就是个严谨和纪律。也是一口汤的功夫，这个严谨和纪律就把所有问题的答案拧成了一句话。

“安心吃饭！这些问题哪怕是你姑妈问，我都不告诉。”

小周不乐意了，本身就觉得自己没考上警察就是这个当处的姑父没有帮忙打点，这在他心里是个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还怕我出去乱说，害了你哇？”

“等你进公安局上班了，你问什么我告诉你什么。但现在不行，因为有纪律，来，陪姑父喝一杯！”

处就是处，会办事，一口酒的功夫，就把众多问题给办了。一口酒下去，小周开始飘了，推杯换盏，满嘴牛皮，跟公安局有关的事也不提了，满口都是自己在化工厂的风光伟业，英雄事迹。可是让沈司令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满嘴牛皮的小周侄子最后还真进公安局上班了。

在化工厂熬了9年，眼看就要做到主管了，连公司里安排的领导力培训课都毕业了，结果这小子辞职了。这是外企！还是500强，你连无固定期限合同都签了，而且还他妈的是马上要升职和已婚的人了，怎么做事还随自己性子？老周夫妇俩着实被小周气得不轻。

小周哪管这些，有什么能比警务工作还有趣？制服发下来这天，我们的男主角可兴奋了，警号、肩章、袖标全都贴的整整齐齐，仔细一看，简直是按照强迫症患者的高标准来的，特别是那个袖标，方方正正的“辅警”二字，正义感十足。正义到老周差点被亲儿子心中那股强大的信仰力量震到高血压犯了。

凡是要进一个地方跟考试搭上了边，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说明这地方正规，有档次，不是谁随随便便都能进的。小周当初进外企就是靠考试，全校1000多人考试，他考了个第3，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考辅警也是，面试和体能就不说了，光笔试分，他了解一圈下来，同一批考进来的同事里就没有比自己高的。这不重要，关键是市里给警务辅助系统来了趟大改革，从前辅警是从保安公司招，报名一个局子收一个。现在是从社会招，报名一个考场收一个，直到笔试、面试、体能都过了，才能进局子，才能工资比原来的辅警工资翻一番。当然，其中也混杂了一些“捣糨糊”的朋友，哪些朋友“捣糨糊”？一些在岗位坚持多年的特保，联防队员，局子看他们也做好多年贡献了，于是决定让其中那些凡是35岁以下的，有大专文凭的，都收进新的辅警编制里，沾一沾和谐社会的光，也享受一下伟大的改革成果。至于考试嘛，就走走过场，地方分局自己把握。

“辅警也是警！我是考试进去的！编制你懂嘛？编制！”

编制个屁！老周早就向自己的妹夫打听过了，什么编制不编制的？这就是大多数联防队和特保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这就是个人事派遣到公安局上班的国企合同工！你这哪是什么制服？明明就是工作服！放着好好的外企正式工不做，跑去做劳务工，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要进你也早点进，30岁才进，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老周气不打一处来，连戒了五年的烟都开始复吸了。

同样心急的还有沈司令，这小子怎么好好的当辅警去了？辅警是什么？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就是在局子里给民警打杂的，让民警们的惰性得到一些释放。司令就是司令，遍布全区的辅警信息他全部知晓，为什么？沈司令、沈司令，其实沈司令的真名不叫沈司令，沈司令姓沈，单名一个军。沈处掌管全区1500多名联防队、特保以及辅警，人称外号沈司令。

沈司令掌管的是本市南区的辅警，小周被分配在北区，不在沈司令的“势力范围”。无论小周日后工作的好与坏，优与差，沈司令都无权涉。沈司令工龄30多年了，以江湖赐予他的经验，他相信事情绝对不会就那么简单的发展下去。

小周被分配在北区靠南的一家派出所，毕竟是有外企工作经验的，工作起来严谨又认真，再加上会写文章，还是某名牌大学旗下出版社的签约作者。所以派出所里的领导和民警都十分肯定他的工作能力。工作两年，小周每年都被评为优秀辅警，毕竟是一个圈子的，对侄子的工作表现沈司令也是有所耳闻。

午休时间是沈司令觉得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沈司令的办公室朝南，室外无遮挡，采光极好，阳光把它温暖的大手一直延伸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再加上沈司令老伴买的真丝眼罩，这小小的五平方就成了一块风水宝地。都说单位是人生中的第二个家，因为除了那个有老婆孩子的百来平方以外，单位就是你所待时间最长的地方，办公室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花草草，就是沈司令在这个家里的孩子，这天中午，沈司令正在窗台给孩子喂水喝呢，突然有人敲门。

“沈处，区里的辅警和类辅警这两天都检查完了，除了有个别辅警出现早晚高峰站岗时装备不齐的情况以外，其余都符合规定。情况已经反应给相应的专管民警了，他们表示会对违规的同志进行批评教育。”

嗨，大中午的还以为谁呢，原来是小陈，自己的“副官”。

“好好好，你做事我放心，大中午的快去休息吧，那么热的天，人容易累。”

小陈比沈司令的儿子大五岁，俩人交往颇深，15年前沈司令还在缉毒处当队长的时候，小陈就跟着他了。每当和外人说起小陈，沈司令总是表现出一副怜惜和关爱。“那么好的小伙子，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不当警察真的是可惜了！”

沈司令对小陈的关爱来源于小陈手臂上的那条大蜈蚣似的疤。13年前的一天炎夏，沈司令带队抓捕毒贩，毒贩狡猾，跑到小巷子里没了踪影，警员们分头寻找，最后是沈司令在一处老旧居民楼里找到了躲在楼梯拐角处的毒贩。毒贩眼见自己要落网，眼睛一红，心一横！结果沈司令枪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毒贩的刀就已经劈下来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边上窜出，伸出双手把沈司令往旁边一推，明晃晃的刀刃擦过沈司令的脑袋，在小陈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而他却顾不得疼痛，英勇地扑到毒贩身上与对方展开了搏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闷热的楼道里弥漫开来。小陈打不过人高马大的毒贩，被对方压在身下喘不上气，眼看毒贩的匕首就要插进小陈的心口，“砰”的一声，沈司令开枪了，子弹击中毒贩的太阳穴，小陈活了下来。

那一年，沈司令立了功，小陈也被评为市优秀联防队员，俩人的革命友谊也就此拉开帷幕。小陈走后，沈司令感到心情更好了些，精神头也来了，躺到沙发上没有马上睡，而是拿出手机在微信里跟人聊起了天，顺便刷刷朋友圈。做干部的人脉关系一般都很广，沈司令的朋友圈一天不看，就又多出了近百来条，他向来不会逐条阅读朋友圈的更新内容，而是通过扫视的方式大概了解下每一位作者当时的心情和地理位置，表现出一副日理万机似的沉稳与冷静。沈司令的手指在屏幕上有条不紊地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大概5分钟后，侄子的一条动态映入眼帘，沈司令的眉头不由地微微一紧。

“老子要是被分配在南区，还会受这气？！”

沈司令年纪大了，但不糊涂，一眼就看出侄子这段话看似是在发泄，其实就是故意发给自己看的。再过两天就是自己岳父的生日宴，到时侄子肯定又有话要甩到饭桌上了。

大舅子坚持要把老爷子的生日宴放到酒店办，但老爷子的钱除了对保健品大方以外，在任何事上都不主张浪费，老爷子称饭店里的菜吃不惯，只有自己家烧的饭菜香。于是，大舅子一家，沈司令一家，以及老爷子夫妇俩一共10个人窝在了30平的老爷子家给老爷子过起生日。地方虽小，但菜很丰盛，大舅子和老伴一大早就提着菜篮子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河里游的被做成各种各样的口味，都摆在饭桌上了，桌子不够大，有些盘子摆不下，就只好把另外两个盘子靠靠拢，在上面叠一叠。饭吃到一半，沈司令又朝岳父敬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对儿子和侄子说了些预祝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的话，接着就把目光定在小周身上了。

“我觉得你现在在北区那边挺好。”沈司令说。

“好什么好，我在综合指挥室，要翻班的，老是上夜班，身体都要吃不消了！”

“上夜班有什么关系，我年轻的时候也要上夜班。”

“你们民警上夜班是5、6天一次，而且还有宿舍、有床，可以睡大觉！真是腐败，就欺负我们老百姓！”

“你们也可以休息啊，我们有要求的，要让辅警队员有休息保障，不能过度劳累的。”

“那沙发硬的都快赶上我家地板了，根本睡不着。”

这时，沈司令的酒劲也上来了，头脑一热，说：“睡不着是你自己的问题。”

小周也借机把酒劲发出来了，说：“我当时笔试一过，姑父就应该想办法把我调到南区来！”

小周话一说完，爷爷就把目光移到沈司令身上了，沈司令一惊。这小子脾气犟，不能来硬的。

“南区有什么好，南区都是外勤，要跟警和站马路的，风吹日晒，冬天冷夏天热。”

“我考辅警就是想做外勤！我喜欢做外勤！”

侄子说的义正严辞，不像吹牛皮。沈司令一时语塞，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

“你上次说有人让你受气，到底是什么事？”

小周说了一堆工作上的琐事，但沈司令觉得以侄子的工作经验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没想到侄子最后说了一句。

“我有个同事，他姑父是北区分局里的，帮他想办法调到朝九晚五的岗位上了。”

沈司令茅塞顿开，原来让侄子受气的是自己。

“姑父，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调到南区来，别看我现在在北区靠南的派出所上班，好像也挺近的，但以后万一有岗位调动，我就离家远了。到时候连家庭都照顾不上了。”

“你就算来南区，也有可能被分配在南区最远的地方啊，到时候离家还是远的。”沈司令试图说服侄子。

“再远，那也是在本区，一辆电瓶车也能到。而北区和南区隔着条大河，就算再近，电频车也没法开，只能开车，上班成本太高了。而且我现在是翻班，我的肝以前出过问题，不能熬夜，姑父也不是不知道。”

爷爷的目光随着孙子和女婿的对话在他们身上来回移动，最后定在了女婿身上。沈司令被侄子怼的没话了。侄子这哪是在说话，侄子这是在求自己的亲姑父帮自己一把，帮一帮自己这个刚组建完成的小家。

“我表姐夫也是辅警，他在西区。他的一个同事一开始被分配在东区，也是托家里亲戚的关系才从东区调到了西区。上下班方便多了呢！”

正端着奶瓶给3个月大的宝宝喂奶的侄媳妇也突然来了一句。

沈司令彻底没话了，即使有话他也不想说了。

“如果有机会，你姑父肯定会想办法帮你调回来的。”

小周的姑妈发话了。

“你要珍惜现在的岗位啊，我们那些从联防队和特保队员内转成辅警的同志都很珍惜现在这份工作的。”沈司令趁机插进一句，没想到小周好像突然被点着了似的。

“说起这帮内转的我就来气，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想想自己以前就是联防队或者特保，本来就是一群拿最基本工资的人，沾了改革的光，成为了辅警。什么联防队、特保，求我去当我都不当的。”

听侄子这么说，沈司令有点不乐意了，自己的心腹小陈就是联防队员，辅警改革时小陈已经超龄1个月，最后还是沈司令动用关系帮小陈进去的。小陈年纪大了，笔试和体能都不太行，沈司令还特意关照监考民警给小陈放放水。小陈正式转为辅警后，沈司令就直接把他调到了自己身边，安排了最轻松的检查岗位给他。其实检查岗位是属于文职的，说轻松也不尽然，因为这岗位对文化水平是有要求的，其中会写文章是最基本的，但小陈连中专都是读的民办的，大专文凭都是从夜大混来的。他第一次完成检查任务回局里，沈司令让他写一份记录检查结果的文章，他直言。

“沈处，文章我是真的不会写。”

沈司令挠了挠头，说：“没关系，那你把情况大概跟我说说，我自己写，反正也没多少字。”

“你怎么能瞧不起人呢？不管是联防队还是特保，只要努力工作，就会有回报！人家拿着最低工资贡献了那么多年，完全有资格转编。”

沈司令不再多说，小周也不再多说，空气中飘满了“多说无益”的味道。因为小宝宝要睡觉，小周和媳妇提前抱着宝宝回家了。留下沈司令和他大舅子在酒桌上推杯换盏。

沈司令和大舅子曾经也是同事，在一个派出所里，大舅子当了5年警察后辞职经商去了，生意失败后就一直在企业里工作到退休。沈司令和大舅子一喝酒就刹不住。饭局结束，大舅子夫妻俩索性就睡在了老爷子家。

沈司令则坐在副驾驶上，被老伴载回家了。路上，那两斤白酒的后劲终于上来了，沈司令靠在座椅上，手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嘴里嘶嘶个不停。一回到家，小周的姑妈就体贴的给沈司令泡了杯醒酒茶端到他面前。沈司令酒醒到一半，老伴就对他说。

“沈军，我侄子的事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你连儿子战友的工作都高兴去想办法，自己侄子难道还不乐意？你侄子容易么？从小到大依靠过谁？从企业到辅警，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他靠过谁？如今就是为了自己的健康和家庭来求你帮一下忙，你这个当姑父的难道还能不同意？就算看在3个月大的侄孙面子上，这忙你也得帮！”

沈司令听着听着，头又开始疼了。时间回到侄子笔试出成绩那天，大舅子来到自己办公室。

“沈军，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一定要想办法不要让他出外勤。”

沈司令坐在办公桌前，手上拿着南区辅警的录用名单，想起去市里开会时北区的领导说他们区要抽一些辅警安排在指挥室，想着想着，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小陈手上的那条疤。于是，沈司令拿起笔，划掉了名单上的小周，把小陈写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