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为“左视”作传,已非一时心血来潮,断断续续有些年份了。
“左氏”者,金人是也。姓罗不姓左,只为他幼年时,右眼被鹞子抓去吞食了,只剩下左眼,所以看人也罢,做事也好,性好偏左,越左越好,故名“左氏”,当地口语“视”与“氏”谐音,讹成了“左氏”。而姓后带代氏字,又往往与已婚女性有关,如戏台上出来一个青衣或老旦什么的,娘家姓什么,自报家门就叫“什么氏”,也有直呼他“老左”的。唯其有趣,才想到要给他写书立传。不过,笔者当下年近古稀,只怕著书未成,身先死。为此,只得从速草就,以慰平生。谬误之处,请书友文朋见谅。
第一章 罗家秘史(上)
说起“左氏”春秋,总也绕不过罗家的秘闻趣事。截弯取直,还是从罗金人和他爹开始吧。
罗金人就住在半边街的钟鼓楼。
钟鼓楼不大,只有八户人家。别人的房子是紧挨着的,只有他家的房子单门独户立在屋场正厅堂的左侧,座北朝南,很象是孙悟空化变的山神庙。不过,那房子却也占尽了风光,依山傍水,进门的右边是正东方,有一条行人过道,再靠右是土墙,墙上有猫耳洞门,进门沿墙根七级石磴下去就到了他家的菜园子,环绕半个菜园子的是池潭。潭面最宽处有两丈多,长约三十余丈。池潭的对岸是其他几户人家的菜园子,要从南北两侧绕道才能进去。论面积、论位置,罗金人家都占绝对优势。
罗金人他爸叫罗在列,字位成,号太真,人们习惯直呼罗列,是鬼子投降后第二年死的。见过他的人都说,罗列身板魁梧,牛高马大,生就一副官相,是村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村上的人纷纷离乡背井,怆惶逃命去了。他把翠姑和孩子送到山里一个远房兄弟家,随即又折了回来,一直呆在自家,哪里也没去。人们感觉奇怪,经打听,后来才知道,他们家有个地道。鬼子一来,他就从床底下的红薯地窖中钻进去,口喝了,或需要方便,就沿地道进入菜园子,隔着半截土墙,不经意是很难发现的。鬼子出了村,太平无事了,他就象夜游魂一样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窜。
鬼子投降后,村民回到自己家,多数人发现自家藏起来的盐缸都被掏空了,还有几家的鼎锅不见了。外村人说日本人进村只抓夫子、搞女人,不要这些东西。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全是罗列干的好事!
这里世世代代都吃海盐,盐是从广州那边靠人工一担接一担挑过来的。因为来自南方,所以叫南盐。那时虽说通了火车,因为战事不断,火车时开时停,脚力盐道仍在发挥作用。这盐来得也实在不容易,挑一担盐,爬山涉水一千五百余里,晓行夜宿,要走上个把月,光草鞋就得磨穿十几双,每一颗盐粒都凝集了挑夫的血腥与汗晶。所以也有人管“南盐”叫“难盐”。
鬼子进犯东南沿海地区时,首先切断了通往内地的盐道。我们镇上还没有见到鬼子长的啥模样,就已经斗谷斤盐了,即花二十斤稻谷才能换回一斤盐。鬼子投降了,形形色色的山贼李鬼纷纷占山为王,拦路打窃,脚力盐道肠梗塞,行不通,粤汉铁路还没有修复,南盐一时进不来。外边有好多村子只得挖老墙根,取土炼硝盐解决燃眉之急。
“要吃盐,找罗列”。
这时候的罗列成了我们这一带村庄的“救星”了!那一年罗列靠卖盐发了点小财,草屋换成了瓦房。
乡亲乡里并不恨罗列。趁国难发点财算什么,总比让鬼子毁了强。再说,发国难财又何止罗列,人家师长、军长一进城,还不是把整片的无人街区、无人巷子全霸了去,什么钱庄、当铺,只要没了主儿,一律据为已有。罗列哪敢望其项背。何况罗列是在日本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也是挺冒风险的,还算有些胆识,是条汉子。就算他不出手,还不也被鬼子糟蹋了。半边街的人不但不恨他,反而对他多了几分敬畏。
或许正是没人恨,让罗列心灵倍受折磨,“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他突然从餐桌上倒地,心肌绞痛,暴病猝死。辞旧岁,迎新春,正是万家欢庆团圆的日子,罗家突然出了丧事,顿时把翠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她连孩子也顾不上,一扔碗筷就跑来找自己的爹。
刘多根原本有些酒量,打自老伴过世后,平时就不喝酒了,只有赶上过大年,才多添一双筷子,一只酒杯,算是老伴的份儿,仍然跟老伴在世一样,你敬我,我敬你,喝了自己的,又喝老伴的,别是一番滋味上心头。那痴情憨态,老袖龙钟,人不心酸影心酸。翠姑出阁多年了,担心老爹一个人过大年太孤独,每年除夕前一天都给他说好,请他过去与外孙一道吃年夜饭,他就是不答应,说不能冷落了你妈。今年也不例外,正与老伴喝交杯酒呢,不想翠姑破门而入,跌跌跄跄出现在眼前,吓了一大跳。当他听完女儿的哭诉,这个大老爷们竟没了主张。——他也是第一次摊上这档子事。
“你先呆在家,我去请扶四娘,她肯定有办法。”
扶四娘家满满挤了一桌子的人,一家老少正在敬酒劝菜。四娘见刘多根突如其来,神色慌张,知道有急事,就把他邀到里屋,听他说出这情况,不由得双眉紧蹙,连声啧啧,缓过神来,贴着耳门对他说,这事千万声张不得,只能如此如此,秘不发丧。末了,又从柜子底箱掏出一个纸包交给他,催他速去办理。
刘多根回到自家,把扶四娘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锁好门,陪同女儿过去。一进门就发现罗金人正给躺在地上的爸爸敬酒,翠姑扯开罗金人,止不住抽泣起来。刘多根打来净水,加进扶四娘送的那包药沫,给罗列擦擦身子,和女儿一起把他抬到靠墙角、不显眼的一张竹椅上坐下,然后通体盖上洋布被单。——扶四娘说,经过这么处理,死者完全跟熟睡一样,房子里不但不会有异味,还隐约有暗香浮动。
刘多根破例呆在女儿家。凡是来拜年、窜门的,都由刘多根迎驾:挡在外间,不让进入里屋。翠姑把罗金人支出门,让他跟小伙伴去玩花炮,看舞龙灯,自个儿强颜欢笑,忙着温酒、炒菜,招待人客。就这样苦苦熬过七天七夜,直到正月初八早上,才放声大哭,披麻发丧。
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是,每个乡村都有那里的诸葛亮,事发当晚就有人猜得八九不离十,私下议论开了。
千百年来半边街一直流行这个说法,不早不迟大年三十死去,肯定做了亏心事,遭报应了。阎王爷发了火,即使不把他下地狱,轮回转世时也会把他打入猪牛队伍。不过对罗列来说,就算这样也仍然便宜了他,要是等到土改,准会一枪崩了他,让他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因为他自己讲过,早年当兵时他去过江西,剿过“匪”,一直追打到湘江边上。他说他亲眼看见成片成片的“赤匪”倒在湘江河里,尸体塞满了河道,鲜血染红了江水,方圆百里尽是血腥气。
也有好奇的问他,“罗列,你开枪打死过‘赤匪’吗?”他说,“其实‘赤匪’都是穷苦人,老百姓管他们叫红军。可是,两军阵前,枪不长眼,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该死的蒋光头比‘匪’还匪,硬是架着歪把子机枪逼着我们往前冲,后退也是一个死,横竖都捡个死字。我是杀条血路才逃出来的。”
“那你不就成了逃兵吗?”有人挖苦他说。
“我才不逃呢”,他颇为得意地说,“我这条命能值多少斤两,人家国军还奖过我三十块‘冤大头’呢。我是实在睡不沉,合上眼就有人索命,才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
他说跟红军打仗能开眼界,长见识,这挖地道就是从江西学来的。盐的重要性,也是从江西明白的。他在江西剿了八年,你算算,他要杀出多少条血路,造的孽会少吗?
土改真的来了,解放了!罗家只剩下罗金人母子两个,母亲瞎了一只左眼,生个孩子又瞎了右眼。当时,村子里有好事者,想要出首揭发罗金人他爹罗列的罪行,遭到村民暗地里劝阻,说:老天已经惩罚过了,就剩一对母子,还都是半瞎子,那样做太过份了。其实,大家心里也有数,人民政府讲宽大为怀,怨有头,债有主,人死账烂,得饶人处且饶人,决不会把死人的旧账算到活人身上。
果不其然,按罗金人母子俩当时拥有的家世,可以划中农。土改工作队队长伍一十考查了他们家的实际情况,老母幼子,又都残疾,也就“法外施仁”,放了一马,房地产原封未动,划了个下中农。母子俩算是平平安安过了“土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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