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半边街非街 连营寨无寨
前面曾经提到过,罗金人来到这个世上,确实有些蹊跷,如同半边街来由一样让人琢磨。半边街其实没有街,有的只是几个屋场,活脱脱一个乡下农村,历朝历代行政上都隶于属种贵村,因龙山山腰有一座“种贵亭”而得名。
既然根本没有街,何来街之半边?这要从半边街的地理环境说起,须知我们的老祖宗是最讲风水文化、山川神圣的。
半边街其貌不扬,却正好座落在龙爪上,而这龙山与对面的凤山同为岣嵝峰的支脉。岣嵝峰属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一,龙山、凤山充当左臂右膀,横江穿越其间,摇头摆尾,从大山氤氲深处缓缓流来,至凤山脚下、跌破岭前呼啸直下,折向东去,绕了个偌大的“几”字弯,蓦然侧转身子向南奔去,直下湘江,气势甚是奇伟壮观。正是由于它这一个急转弯,在凤山脚下、跌破岭前淘出一片沙滩,给龙山腹地淤积了一厢平野沃土,人称“小河套”。
横江虽以江名,其实不过是一条小河,因发源于岣嵝山的禹王殿,来头不少,且流至连营寨,河面豁然开朗,两岸杂花生树,河水尤为清澈,浮光掠影,明丽如带,故以江名。
横江也有翻脸无情的时候,那就是每逢长江发大水,洪水会逆潇湘而上,倒灌横江,连跌破岭下的观音堂也被淹掉。传说有一次托塔天王巡天遥看,恰见水漫观音,忿然不平,一掷神塔,在小河套平原上扎了个窟窿,吸尽由下游卷来的洪水。这窟窿后来就叫托塘。平日里这托塘也是碧波涟滟,波光漪旎。经河套、沙滩一烘衬,这段河面恰如一弯新月,一张宝弓,而托塘则成了名符其实的隋珠。
相传元顺帝为了全歼南宋王朝,采取东西线两路夹击合围的战备,亲率西路远征军经陕甘川黔至云南直捣湖广,迂回到南宋后方腹地后,特别相中这一带的风水,把中军帐和十几座营盘都驻扎在龙山龙爪上,选择河对面这片空旷、开阔的沙滩集结、整编、操练部队,使得这片沙滩就有了“连营寨”的雅号。
连营寨早就没有营寨了。
但是此后的数百年间,连营寨一直是湘中地区屈指可数的最大农贸重镇。跌破岭下商铺林立,邮政、钱庄、客栈、饭馆、酒店、茶肆、药房、戏台一应俱全,五孔石拱桥架在横江上,把左街、右街连成一遍。偌大一片天然沙滩就成了交易场所,杉树、楠竹和其它形形色色的山货堆积如山。这里每五天一墟,墟上如过节一般热闹,赶集的人从十里八乡蜂拥而至,汇聚沙滩,人头躜动如潮,声浪直薄云天。
连营寨隔河相望的半边街就建在元军老营盘的旧址上。从旅游观光的角度说,亮点当数罗金人住的钟鼓楼,它的北边是罗老屋、下屋场、李新屋,南边是许家埠、肖家牌、南斗冲,一字儿摆在龙山脚下。左右再延伸,还有好些村子。远远看去,半边街一字儿摆开,各屋场自成单元,而依山造势,错落有致,又使得它们连成一气,浑然一体。钟鼓楼正好居中,地位十分突出。
据说,钟鼓楼就是当年元顺帝西征军的指挥所,凭借钟鼓号令三军。有不相信的,硬是爬上屋后山坡,哨台壁垒依稀可辨,凭高俯瞰,惊奇地发现,整个屋场的格局确实像古代的一个中军营寨。它座西朝东,成“冂”字形张罗。东边是一道半个人高的土墙,与南北头的房屋相连,各有一条耳门供进出。墙头外边是新月型池塘,刚好对屋场构成半包围。池塘四周是各家的菜园子。钟鼓楼逢年过节办喜事,依然鸣钟击鼓放鞭爆,特别是大年初一,第一声鞭炮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以至引发满垅满町的鞭炮雷鸣,山呼海啸。因地势高,它还有个别名叫上屋场。
许、钟、李三姓是半边街的原住民,人丁还算兴旺,尤以李姓繁衍最快,人丁最多,是半边街的大姓。大清咸丰十年和同治九年,长江中下游发生两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大批灾民乘水势经潇湘溯江直上,鱼贯而入,从托塘上岸后聚头半边街。水退了,多数人走了。只有尚、扶、刘三家拉家带口,没了盘费,不能上道,只好在半边街借房长期住了下来。
原先,这三户人家打算佃些田种,积衬点路费再走,没想到红毛子溯江而上,夺了江城,北望南顾战事不断,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便是太后和皇帝都不顾颜面、丧魂落魄逃离京城,他们哪里回得去?偏是这李钟许三姓最为贤达,极赋包容,与后来三姓和平、友好相处长达数十余年,有的已经成了儿女亲家。这后来的三姓也就没有谁提出要走了。
罗金人家不属于这种情况。
他是大户人家,距离半边街有四十多华里。罗金人他爹虽然因生理秘密被“贬出”家门,半边街原有的十多亩上好的水田却归了他。无奈罗列不成器,连赔带卖,最后只剩下两亩几分。别看半边街人口众多,除了尚传贤外,其余都是青一色的佃户,没有自己的田地。这里的田随主姓,有的叫周子云一号,有的叫梁羽三号,有的干脆叫陈家田。姓罗的田不多,都挨近河滩,是块“肥肉”。半边街这三十多户人家就是靠租种这些外地人田土养家糊口的。
在半边街这地面上,尚传贤堪称首富,只因为“沦陷”后,他倾尽两代的积蓄买了二十几亩薄田,加上当年扶五姑的陪嫁田,足有三十来亩,按政策完全可以划地主了。
他家划地主,冤了一点。半边街的人都为他叫苦,鸣不平。
说是冤了一点,其实恰如其分。在批斗他的大会上,他的儿媳妇徐华幼上台是这样揭发、哭诉其公爹“四大罪行”的:
其罪一,尚传贤趁火打劫,花几个臭钱活生生拆散了自己一家。徐华幼五岁那年,先是父亲病死亡,随后爷爷奶奶又相继去世,孤儿寡母求尚传贤看在乡里乡亲面子上,向他借五两碎钱买一付薄棺安葬二老,他提出一苛刻条件,要徐华幼作抵押。葬事过了百日,又强行威逼胁迫,把徐华幼收为童养媳,许配给他家大公子尚为镛。大公子死后,又把她转给老二“填房”,更是把徐华幼活活气死了。
其罪二,国难当头,霸人田产。日本鬼子投降后,我们这里有好几家死得不剩一根人毛了,尚传贤处心积虑,蚕食鲸吞,废田埂,改水路,借口平整农田,把这些无主田土据为己有,少说不下五、六亩。其他的田土也是趁人之困,低价买进的。
其罪三,欺骗人民政府,欺骗佃农,表面上答应减租,实际上与佃农“攻守同盟”,明减暗不减,希望国民党土重来。
其罪四,虐待家人,滥施家庭暴力。据徐华幼揭发,她自从卖到尚家,近十年没有添制一丝一线,穿的全是婆婆的旧衣烂衫,没有吃过一餐像样的饭菜。哪一桩事做得不中他的意,就拳脚相加。在尚家当儿媳,其实就是做奴隶。
徐华幼这一番哭诉,还真激动了妇女们的公愤,当场就有十几个人冲到台子上狠揍了尚传贤一顿,农协会的干部们怎么也阻拦不住,结果因受伤过重,还是干部们把他抬回家去的。
“咱爹活该打”,老二尚为民说,“秦公馆秦老夫子有百多亩地,他知道会解放了,三年前把田产卖光了,听说只划了一个富农。咱爹咱娘都没有眼光,见识浅,日本投降了,内战干起来了,田土没人敢要,他起劲地花钱收购,怎么样?成了地主剥削阶级。这是自作自受,无话可说。”
但是,土改工作队并没有这样做。
在关于如何划定尚传贤阶级成分上,许序春起了至关重要有作用。农协委员讨论时,他说:
“我就是尚传贤的佃农,打过多年交道。这个人不管是对家人,还是对佃农,都死抠,一点不假。不抠,他买不了田,治不了产。但是地主跟富农的划分界限,除了田产数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地主不参加劳动,富农是要自己下田干活的。
“平心而论,尚传贤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干的农活也不比我们少。他除了干农活,还经营了很多副业,如捕捞鱼虾,抓乌龟、甲鱼,打野兔、野鸡、野猪、野牛羊,等等,这笔收入比种田还多。他会抓老鹰和鹞子,那是方圆百里出名的,也算是为民除害。
“我个人看法,他这属于勤劳致富,划他一个地主是严了点。”
最后经过反复争论比较,给他划了一个富农成分,除了按全村人口分摊标准留足田土外,多余的二十几亩地都无偿分配给了贫下中农。
半边街在土改中有分到田的,分到桌椅、板凳的,也有被分的。有的把白天分到的东西又在晚上偷偷送还原主,总之什么人、什么心态都有,阶级成分的界定让半边街的人们彼此变得有些生疏,说话也好,交往也好,小心谨慎多了……
阶级斗争觉悟还真是提高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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