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鹞子的弥天大罪
咒罗金人瞎眼,这原是三寸金说的气话,不想过了半年还真的让她说中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罗金人出生的第二年五月,正是罗家有史以来最忙碌的时候。
罗列从国军开小差回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当年秋天收了中稻,把田分成三片,一片插红薯,一片栽油菜,一片播种高粱和小麦。山坡也没闲着,辟成园了,种了各色作物。——这是他从江西“匪区”那边学来的,叫什么“赤色农业”,“计划经营”。
半边街的农民一般是“半年耕种半年闲”,只作中稻,其余时间就是串门、赶集、听戏、打麻将。尚传贤算是勤快人,插了几坵晚稻。当然,各家无分多少都得种些红薯、高粱,那纯粹是为着过年做薯片、糍粑,逗孩子们玩的。象罗列这样大片大片地栽油菜、种小麦,还是挺新鲜的。所以发议论、看热闹的人也很多。入冬,雨雪适度,气温又好,等到一开春,罗列的庄稼地里那才真叫春意盎然。
整个冬天,翠姑都没有下地干活。——这是罗列定的规矩。他说,“做罗列的女人不容易,做罗金人的妈妈更不容易。”他要翠姑当“全职太太”。——罗列这样做,还有他自己的个人目的,那就是要让乡里乡亲看个明白:他罗列活出个人样儿来了,只有他才是半边街真正的男子汉。
罗列这点心思早就让翠姑看透了。但是,她认为罗列这样想,这样做是绝对无可挑剔的。尽管初春之夜仍旧是那么慢长,花猫发情的呼叫与罗列的呼噜声声入耳,搅得她春心荡漾,情火中烧,只要她看看手腕上睡得正香的孩子,这一切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她认为罗列身上拥有男人太多的优势,微嫌不足而又难以启齿的是不能让女人过上一回真实的私生活。即便如此,她认为那也不是罗列的过错,而是她翠姑前生注定要委身于他,受此折磨。现有唯一的希望是带好孩子,以图后来有个寄托和依靠。——女人还不都是这样,有了孩子,什么都别想了。
打从罗金人满三朝后,代由夫妇就没来过罗家。翠姑抱着孩子回娘家,见过三寸金,发现她有意躲着她。至于代由,连影子也没见过。这倒让翠姑感觉轻松了许多。她甚至发誓要牢牢关闭那颗曾经燥动不安的芳心。
收割油菜、抢插早稻的大忙季节终于来了,翠姑提出要下地干活。罗列先是一口回绝,但一想,现在这么忙,自己一个人确实对付不了。于是有条件地答应了翠姑的恳求。所谓条件,就是只在家门口的晒谷坪上晾晒油菜,不能怠慢了自己的孩子。
也是罗列家合当要出事了。
那天,罗列起了个大早,割了一亩二分多田油菜,摊了一大坪。翠姑抢抓晴天,接连翻动了好几遍。为着照看好孩子,她把罗金人的摇篮移到了晒谷坪的台阶上。就在她感觉一切都很满意的时候,一只黑色的鹞子从蓝天深处瞄准摇篮俯冲下来,旋即便是孩子撕肝裂肺般的惨叫,不待翠姑背着打笆扑上来,那鹞子如同一支飞箭,迅速消失在后山的那边。
翠姑看孩子,依然惨叫不止,手足缩作一团,右眼血如涌泉。她抱起孩子不顾一切地往扶四娘家猛跑。幸好扶四娘刚从集上回来,她见状也有些惊惶失措。鹞子啄瞎眼睛,原是咒人的话,扶四娘也只听说过,不曾亲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止了血。然后取来常备的自制消毒液,给孩子洗伤口,这才发现右眼的眼珠子整个儿都没了。眼眶深陷,上下眼皮动弹不得。孩子经过一阵剧痛,已经麻木,也不再哭叫,昏沉沉地躺在妈妈的怀里。当妈的没了主张,只会呜呜抽泣。
罗金人的眼睛给鹞子叼走了。消息不胫而飞,成了半边街的头条新闻。男女老少成群结队赶往扶四娘家来看究竟,罗列闻讯,丢下手中的活,跌跌跄跄跑了来,从翠姑手里接过孩子就奔连营寨来。半边街紧挨连营寨,寨上只有一家中药铺,随堂坐诊的医生治得些伤风感冒,对这样的伤科那是束手无策。气得罗列简直要疯了,他对着长空怒吼:“老子有一把枪,不打死天下所有的鹞子,决不姓罗!”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别耽误了孩子的治疗,”扶四娘说,“还是赶紧抱孩子去天主教堂,给孔老牧师看看罢,洋人治创伤很有一套。”
经扶四娘提醒,罗列夫妇抱着孩子匆匆赶路,直奔天主教堂。
孔老牧师是英国人,来此地传教快五十年了。当年来时风华正茂,如今已是古稀老人。他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孔怀英。这个教堂是他亲自筹资建起来的,吸纳教徒累计上万人,有的祖孙三代都听他传过教。老人年轻时学过医,初来这里就是靠行医打开局面的,后来索性在教堂后面辟出一间小室,办了个诊疗室,免费为乡下人看病。孔老牧师很少外出,如果出门,那肯定是到外地筹集药材和善款去了。
今天,孔老牧师正好在给信徒们讲经,听说来了重病号,而且还是个孩子,于是立即放下讲义,来到诊疗室。他换上白大袿,拿起听诊器,先看了看孩子受伤的眼,示意他妈解开孩子的上衣,移动听诊器,听得很仔细,然后又测量了体温。
“现在至关重要的是消炎,消毒,”孔老牧师操着熟练的中国话说,“消炎是免费的,消毒则要注射特种西药,很贵的,病家得掏腰包。你们带钱来了吗?”
“大夫,你说这孩子的眼睛到底还有救没救?”罗列最关心的是那只右眼。
“要是眼球还在,没有损坏,要是在大英帝国,这孩子的眼睛说不定还有希望。”孔老牧师向来说话直来直去,“可惜事故发生在咱中国,以这里的医术和医疗条件,要治好孩子的眼睛,只能是神话。”孔老牧师在当地行医传教近半个世纪,人缘关系好,喜欢把中国和“咱”连在一起,因此,也没人拿他当洋人。
罗列听孔老牧师说得那么肯定,便对翠姑道:“既然救不了眼睛,那就回家。”
“不行,你们不能走,”孔老牧师挡住了去路,“不消炎,不注射特药,将会把整个孩子毁了。这是罪孽,上帝决不会宽恕他父母。”
“可是,我们不能人财两空呀。”罗列说。
“怎么会呢?不就是一个眼球嘛,将来配个假眼球,不碍事的。”孔老牧师解释再三,“动物是带异源体病毒的,伤了人,病毒就会进入人体,迟早会中毒,导致死亡。比方说,人被疯狗咬了,如不立即注射特药,人就会疯,象狂犬那样死得很惨。”
罗列犹豫了,说:“我们不曾带得现钱。”
“治病救人,众生平等。上帝相信他的子民,治好了人,自然会还钱来。”孔老牧师说话间,已经作好注射的准备。罗列不再犹豫,按孔老牧师提出的治疗方案,当天就给孩子挂水,注射,以后又连续三天来打针、量体温。
罗金人这孩子恢复得很快。虽说没了右眼,长相丑了点,但左眼似乎比以前大了,更显得精神了许多。但这并没有消除罗列对鹞子的无比痛恨。整个春夏,罗列除了拼命干活,收该收的,种当种的,其余的时间就是在心底里诅咒鹞子。
一天中午,他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睡觉,似醒非醒,忽然生出双翅,扶摇直上。他看到了那只偌大的鹞子,于是扇动翅膀奋力追赶。他很快就占了上风,一张嘴就咬住了鹞子脖颈,飞落在一株榕树上,他啄它,撕扯它,不容它丝毫挣扎,把所有的仇恨全发泄在它的身上。末了,他取回了鹞子的那只右眼,镶嵌在罗金人的眼眶里。他如愿以偿,十分得意。但是,当他回头来看自己的孩子罗金人时,那只右眼突然发出凶蓝色的光,似曾相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终于,他想起来了,想起那个叫“独眼龙”的人。
梦得越蹊跷,越有暗示性。即使白日做梦,也让罗列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他有个这方面的切身体念,还是当兵第一次站岗的时候,他抱着大枪紧挨着一道墓碑打盹,刚合上眼就看到了一位老人,对他说,“赶紧离开,要不然性命难保”。他听得很真切,哪敢怠慢,迅速转移到附近的一棵大树下。他刚一站定,只听见“呯”的一声巨响,摸哨的上来,一刀砍在那道墓碑上,砍得火星四濺。罗列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糊里糊涂扣响了扳机,最后那个摸哨的被连上的人活捉了。
梦,对他乃至对天下所有吃粮的人来说都太紧要了。他忙完活计,稍稍休息了两天,入夜等孩子睡好了,悄悄告诉翠姑,他要出一趟远门。至于做什么,瞧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却不肯对翠姑说。翠姑知道他的为人,起码对她和孩子是真心的,也就不敢多问。但这还在其次,紧要的是半边街有一条不成文法,男人的事,不兴女人盘问,据说那会让男人招来晦气的,好事也会办砸。何况出远门,太多的盘问自然更不吉利。
“也好”,翠姑说,“这阵子忙里忙外,也够你累的,人瘦了,黑了,外出透透风,散散心,做你们男人该做的事心里舒畅。我如今有了孩子了,算是吃了秤砣——铁定了,你只管放心好了。”铁定两个字说得极有份量,为了让罗列更明白深意,她又挥针拨亮了桐油灯芯,淡淡的青辉充满了整个房间。
罗列笑了,笑得那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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